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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是很複雜的東西。

它好似許多人陸續走進活動的迷宮,有時命運之門為他們而開,有時又驟然關閉。當身處其中,你無法知道哪一條路行得通;當你回頭看,知道該如何選擇了,卻不能再走一遍。「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然而上帝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

十六、十七世紀,當歐洲各國的船隻開始出現在東方海面上,一場文化與語言、權力與財富、生活與信仰的碰撞就此展開。這股交匯的潮流,時而被接納、時而遭阻擋,電影《沈默》正是以日本宣教史上的黑暗時期為故事背景。

當德高望重的葡萄牙籍耶穌會神父克里斯多佛‧費雷拉(Christovo Ferreira) (連恩尼遜飾)於1633年在日本棄教的消息傳回羅馬,兩位耶穌會神父洛特里哥(Sebastio Rodrigues)(安德魯加菲飾)和加魯佩(Garupe)(亞當崔佛飾)質疑消息的真實性,主動向范禮安神父(Alessandro Valignano)要求前往日本尋找費雷拉的下落。途中,他們目睹日本信徒遭酷刑迫害的慘烈──掛十字架、斬首、海溺和最可怕的「穴吊」,加魯佩為救信徒而殉道,洛特里哥則經過各種危險,終於見到他的懺悔師與導師──費雷拉,展開精采的信仰論辯。洛特里哥雖然不屑費雷拉棄教,最後卻因為不忍見信徒遭受穴吊的折磨,也棄教救人。

這部電影是以日本知名小說家遠藤周作1966年的鉅作《沈默》改編而成。遠藤在長崎偶然看見一幅鑲在木框內的銅板「踏繪」,上面無數的黑色腳印引發他的好奇,他發現有文字記載的都是慷慨赴義的殉道者,至於那些踩上「踏繪」的信徒,則被天主教會與日本歷史遺棄,隻字不提,彷彿未曾活過,因此他為書取名「沈默」,除了反抗歷史的噤聲,也探索上帝在人的苦難中是否沈默的深刻問題。其中兩名踩了「踏繪」的司鐸──來自葡萄牙與義大利的耶穌會傳教士克里斯多佛‧費雷拉與若瑟‧佳蘭(Giuseppe Chiara),就被遠藤周作改寫成《沈默》書中的費雷拉與洛特里哥。

這本小說深深吸引同樣也是天主教徒的導演 (Martin Scorsese),並構思長達二十八年才完成這部影片。馬汀長久以來對宣教士的故事深感興趣,小時候甚至想當宣教士。這兩位具有天主教背景的創作者跨時空合作,將此宗教歷史事件處理得深刻且撼動人心。

↑電影《沉默》導演馬汀‧史柯西斯。

這部影片是第一部全程在台灣取景拍攝的好萊塢大片,山嵐飄渺、海景壯闊,令人讚歎。然而,這些美景又恰巧諷刺宗教迫害下的日本,因為山風吹送的不是和平,而是驚弓之鳥的恐懼;波濤拍岸的不是正直,而是淹沒殉教者的惡水。尤其影片一開場就以跑馬字幕羅列各種酷刑,令人怵目驚心:「雲仙地獄」、「硫磺煙蒸」、「穴吊」等。整部影片試圖營造當年傳教士經歷的心理壓力、肉體折磨和信仰衝擊,以致於決定棄教。

死或不死是個大哉問

在真實史料中,電影《沈默》男主角洛特里哥原型、若瑟‧佳蘭神父的資料稀少,倒是針對克里斯多佛‧費雷拉有詳細的調查報告。因為費雷拉是日本宣教史中最具爭議的人物,他在1633年棄教,震驚整個歐洲天主教界。修伯‧斯立克神父(Fr. Hubert Cieslik)還專文研究費雷拉,對其一生有詳細描述。

日本肥前國藩主有馬晴信(Arima Harunobu)在1580年接受范禮安神父施洗,成為天主教徒,對傳教士十分友善。然而到了德川家康時代,德川不只用計讓有馬晴信的兒子真純(Naozumi)離開教會,並讓他陷害自己的父親。1612年晴信遭賜死,傳教士失去庇護,費雷拉在1609年抵達日本,剛好是天主教大迫害的前夕。文獻記載,1614到1633年間他歷任要職,也經歷許多痛苦──「街道上充滿士兵,官長十分嚴厲,幾乎每天都找麻煩,天主教徒經常無端遭按罪名迫害。比如有人造謠,說傳教士來傳福音是為了將日本收服成葡萄牙屬地。隨著形勢愈加嚴峻,日本士兵開始逐戶搜查,許多時候也要提防人們說謊背叛他們。」1627年,費雷拉負責向澳門及羅馬撰寫年度報告,寫下許多殉道教徒遭受折磨、殘肢和殺害的事蹟,他也提到雲仙硫磺溫泉的酷刑和穴吊,因為日本人發現天主教徒愈殺愈多,就用恐怖的穴吊震懾,迫使許多人棄教。1632年,費雷拉曾記錄一篇日本司鐸安多尼石田神父(Antonio Ishida)寧死不屈的報告;但一年後他被抓,穴吊五個小時就投降了。

然而,棄教後的費雷拉並不像電影中呈現的,坦然接受自己的決定,反而更加痛苦。一來日本官府強迫他立刻結婚,繼承已死罪犯的妻兒,加重他的心理壓力,並斬除他作為神父的人格和自尊,連名字也改為澤野忠庵(Sawano Chan),並歸屬在一個家族寺廟。這個策略後來也用在若瑟‧佳蘭和他的同伴身上。費雷拉棄教被日本官府當作宣傳的樣板,好對抗天主教世界,而一般日本非基督徒則瞧不起他們,認為連柔弱的女子都還保持信仰。對歐洲教廷而言,自從迫害以來,聽到的都是英雄般的殉道消息,而且廣為形容是教會戰勝撒但,還編成舞台劇演出。費雷拉的棄教,讓教會大失顏面,甚至有人勸告費雷拉要從容殉道,以彌補他的背叛行為。根據記載,有幾位外國人親自與費雷拉交談幾次,表示費雷拉總是淚流滿面,覺得非常慚愧,甚至拒絕見任何葡萄牙人,並且經常沉浸在遭受迫害的痛苦中。他說:「一個與上帝隔絕的人還能做什麼呢?」(What good can a man do if he is separated from God?)即使感到與上帝隔離,費雷拉一生仍然持續禱告。

電影中的洛特里哥神父似乎比較接近真實的費雷拉。他在極度恐懼中,一度感到絕望的迷失和誘惑,不斷禱告卻聽不到上帝的聲音,「等待你的沈默是可怕的,莫非我是向著虛無禱告?」(Am I just praying to nothing, cause you are not there?)但另一方面,洛特里哥與井上筑後守、費雷拉又有許多精采的護教對話。井上說:「一棵樹在某地也許茂盛茁壯,在別處可能腐爛死亡,天主教在此也是。」但洛特里哥回答:「不是土壤殺死了芽,在土壤遭下毒之前,有三十萬日本信徒。」之後,他終於見到恩師費雷拉,費雷拉卻認為天主教在日本扎不了根。他氣得罵費雷拉:「真是恥辱,我不再叫你神父。」但隔天當費雷拉來看他,不斷對他說:「你有權利讓他們受苦嗎?我也禱告,但沒用。你可以救他們,如果耶穌在這裡,祂會這樣做。你要救祂所愛者之命,比教會的審判更重要,這只是一個形式。」當洛特里哥軟弱地踩了踏繪,他自小看到的耶穌像變黑了,而他「跌倒了」。

棄教後的洛特里哥被迫娶妻,改用日本名字、遭人監控,甚至連自己的喪禮也必須以佛教儀式舉行。他的妻子在懷中偷偷藏了一個東西,洛特里哥的遺體火化時,有人說,日本最後一個宣教士從未以文字或言語訴說上帝,也未禱告,他的信仰結束了──但這個問題只有上帝能回答,而他手中握著的十字架似乎說明了一切。

生死,對這些夾在時代悲劇下的傳教士而言,是困難的選擇。他們當時選擇生,卻完全失去自我,在歷史中也像死了一樣;倘若他們當時選擇死,或許能在歷史中活著。但如果耶穌在場,祂真的會選擇否認上帝來救生命嗎?耶穌沒有否認祂是上帝的兒子,好讓自己免上十字架,同樣的,祂說:「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但耶穌不是不能了解人的軟弱,祂預知彼得也怕死,會三次不認祂,但還是呼召他作教會的磐石,等到彼得的信心準備好了,他甚至倒釘十字架、為福音受死。

信仰,在懷疑和信心中前進

某種程度上,遠藤和馬汀在信仰中,對於懷疑和信心有相似經歷,遠藤說他曾懷疑上帝,甚至好幾次想拋棄祂,但他最後還是不能,這個心路歷程也反映在《沈默》電影中──從懷疑到確信。事實上,一個誠實的基督徒的確會經歷信仰的高低起伏,然而,對上帝的信心正是在這樣的痛苦交織中匍匐前進的動力,電影中的吉次郎(窪塚洋介飾)就是最好的代表。

吉次郎的角色很奇特地揉合了彼得和猶大的特徵──軟弱、誇大、出賣和悔改。吉次郎的家人因為不願踏繪而遭火燒死,但他總是軟弱,一再背叛洛特里哥,也一再踏繪和對十字架吐口水,看起來很狼狽不堪。但他從原本怯怯懦懦覺得自己不配獲得上帝赦免,到後來堅信只要自己願意悔改,上帝一定會赦免他。有一幕在監獄中,洛特里哥從一群信徒中走向吉次郎,象徵耶穌放下九十九隻羊,去尋找迷失的那一隻。雖然洛特里哥心裡不耐,卻仍然一再聽他懺悔。吉次郎甚至抱怨:「如果早死幾年不要遇上迫害,我就可以當個好基督徒。」是啊!這好像是所有棄教者的心聲,不是嗎?生在和平時期的我們又怎能簡單地以叛教與否評判他們?誰知道若換成自己,有沒有勇氣殉道?故事的結局令人意外,士兵在吉次郎身上搜出聖像,這次他沒有牽連洛特里哥,選擇勇敢赴死。

吉次郎的軟弱和罪性不正代表我們每個人嗎?他雖然多次失敗跌倒,卻仍然回到上帝面前──明白自己是罪人的本質,以及上帝永不止息的愛──這正是基督信仰的真諦。

……(文未完,請見2017年7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