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建陽明中山樓，無疑是修澤蘭的事業巔峰。(照片來源／《中山樓之美》)

談到女強人，你會怎麼說？如果要你為女強人書寫一篇小傳，描繪一幅畫作，你要如何落筆著色？

女強人──修先生

認識修先生──啊！不錯！正是修澤蘭女士。不過，在辦公室、在營建業界、在社會或公眾場所，大家都習慣稱她「修先生」，她也習慣被大家稱為「修先生」──雖然大家都知道修澤蘭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士，但是大家還是心口一致、恭恭敬敬地稱她一聲：「修先生。」

「這是大家對修先生的一份敬意。」許多人都會這樣回答你：「在女性不受尊重──特別是女性在建築工程界不被尊重的那個年代，稱一位傑出女性建築工程師為『先生』，是一種高度敬意與肯定的表達。」

↑1966年6月，修澤蘭陪同蔣中正總統視察中山樓正門進口工地。

修先生1925年出生於湖南沅陵，抗戰時就讀於重慶中央大學建築系。1949年加入台灣鐵路局，在以男性當家為主的工程界，獲獨立設計、施工監造板橋火車站的機會，引起各界重視，其事蹟曾編入小學教科書，作為典範教材。修先生事業發展、情場得意，不久即與同為工程師的傅積寬成婚。婚後，二人辭卻公職，成立澤群建築師事務所，由修澤蘭出任董事長，夫妻二人同心打拚，很快便以其特殊設計風格──奇特的曲線、融合五十年代的建築風貌──的大批作品，建立了她「台灣第一女建築師」的雅號。在那個時期，她的足跡踏遍台灣南北東西各地，尤其是具有修式特殊建築風格的文教場地、校園建築，更是各處可見，傳為美談。

當然，修先生事業的巔峰高潮，毫無疑問是陽明山中山樓的興建。1965年10月，蔣中正總統為記念國父孫中山百歲誕辰、發揚中華文化，期使中華民國政府在正式集會、慶典、接待國賓時有適合之場地，使國際人士領略中華文化之精粹等目的，決定於陽明山興建中山樓。這棟佔地一萬八千平方公尺、樓高三層、功能多元、彰顯中華文化歷史建築美學的大樓，因為施工工地地質混雜堅石、軟泥與硫磺土，以當時施工器材及技術，均無先例可循；而工期緊迫，對設計施工者而言，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然而，修先生竟敢接受此一嚴酷挑戰，一肩承擔中山樓設計監造重任，她與夫婿傅積寬，分為兩班，每班十二小時，日夜趕工，歷盡艱辛，竟然如期在十三個月內趕工完成，令人歎為觀止，女強人的印象，由是不脛而走，人所共知。尤其在工程進行期中，蔣中正對工程進度至為關切，經常到工地垂詢探問，修先生面對當時眾人心目中畏之如虎的威權總統，仍能不卑不亢，從容面對應答，完成使命，更令眾人信服欽佩。

中山樓於1966年11月竣工，11月12日舉行隆重盛大落成典禮，蔣中正親撰〈中山樓落成紀念文〉專文，編入中學教科書，修澤蘭因而獲得台灣建築成就獎，從此修澤蘭三個字更為社會大眾所熟知。不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修澤蘭三個字代表的是高高在上、難於親近接觸的一位女強人，我就是在這種心情背景下，開始接觸修先生這個人……

初遇──臉上堆滿笑容的修先生

1973年9月，在來自美國、高齡七十三歲的劉翼凌老先生的推動鼓勵下，我成為宇宙光第一個義工。回想那時的宇宙光，除了一、兩個滿懷熱情，實質上卻一無所有的「傻瓜」外，我們什麼都沒有。十多年前，我曾把宇宙光早期的故事，寫成《傻瓜一世》這本書，描述宇宙光早期幾個懵懵懂懂的年輕人，除了夢以外，什麼都沒有，卻傻里傻氣在宇宙光織夢成真的故事。猶記當年《宇宙光》的創刊號，就是借用一個朋友家的客廳一角，擺上一張長桌開始的。不幸的是，《宇宙光》創刊號出版之日，竟碰上第一次世界能源危機爆發，經濟危機彌漫全球，劉老先生過去一、兩年來辛辛苦苦籌募得來的《宇宙光》開辦費，竟然只夠出版創刊之用。更讓我措手不及的是，劉老先生不久便回美國去了，這才發現，我這個毫無經驗能力的生手，必須硬碰硬地承擔未來所有的重擔壓力。我能做什麼？除了焦慮緊張以外，我什麼也不能做。

那真是一長段艱辛難熬的日子，我被迫在一無所有之際，學習用信心經歷上帝同在恩典的祝福。誠如聖經所記，如果主耶穌能用五餅二魚使五千人得到飽足，且有十二籃的零碎剩餘，我們又何需因自我的不足、有限而踟躕不前呢？於是在多次祈禱尋求之後，我寫下一篇短文，簡單陳述我們想做的是什麼。如果活在現代化成就臻達高峰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現代人，口中卻一直呼喊著：「沒有希望！沒有意義！一切空無！失落啊！失落！我們都是失落的一代！」宇宙光事工的定位便是「探索生命意義，分享生命經驗」。我們發出呼聲尋求回響，在眾多回應聲中，有一個名字出現：「修澤蘭」。

我有些震驚，修澤蘭？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修澤蘭嗎？

她約我到羅斯福大廈澤群建築師事務所見面，她果真就是那位如雷貫耳、人稱修先生的女強人修澤蘭建築師。

她的穿著簡單樸素，皮膚有點黝黑，臉上堆滿笑容，時間表顯然排得滿滿的，深邃的眼光看著我，直截了當地對我說：「聽說宇宙光還沒有辦公室，這棟大樓地下室有一間小房間，你們若需要，可臨時借用。」

我迫不及待地搭電梯到地下室，果然是間小房間，十坪左右，我立刻決定搬過去。十坪，比起客廳中那張長桌大多了，何況她接著說：「租金一塊錢，象徵一下就好。」

我們幾個人興高采烈地搬了過去，宇宙光總算有了自己的家，雖然很擠，到後來事工逐漸發展，連同工的辦公桌都放不下，只好共用，大家輪流坐，可是卻每天歡歡喜喜地在那個小小的空間中忙得不亦樂乎。

看見女強人生命中的溫柔

↑(上圖)修澤蘭與丈夫傅積寬鶼鰈情深。(照片提供／宇宙光資料庫)；(下圖)慶祝結婚六十週年。(照片提供／萬文翰)

因為這個緣故，修先生有時會不經意地到地下室來看我們。有一次她笑咪咪地對我說：「看你們每天都那麼快樂，什麼事那麼高興？」從那以後，有時我們會站在地下室的一角，談上一陣子，這些閒談使我更加知道她的確是個大忙人。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時候，她正在全力開發花園新城，那是她心目中的夢想花園，也是台灣首座花園社區住宅，圓夢途中，困難重重，她咬著牙，一關一關地走過。尤其是開工不久，她的丈夫傅積寬竟然陷入白色恐怖的冤獄中，長達六年之久。修先生一方面必須獨自一人，撐起花園新城初創時期一切艱難的挑戰；一方面還得想方設法、各處奔走，營救下落不明、前途未卜的傅先生。聽她輕描淡寫地描述這些往事，我更加體會到她輝煌事業背後深藏的款款深情──對國家前途的信心、對丈夫家人的疼惜、對上帝的依託信靠。從她的言談中，我知道在她的心中，沒有抱怨、沒有仇恨。我終於了解她那女強人形象的背後，有著她全心依附上帝、從上帝而來的生命的溫柔。

比較多認識她以後，我才發現，在她忙碌不堪的行程安排中，教會事工的參與，一直佔了相當重的分量。她一直熱心參與基甸會贈送聖經的工作，其實她的辦公室就是基甸會活動的一個行動據點；她也在花園新城闢地建了一所教堂，夫婦二人全心投入教會的開拓宣教工作，甚至在佈道會前站在教堂門口的馬路上，搖旗吶喊、分發單張、邀請住戶入內聽福音；對於社會慈善、關懷照顧的工作，她也義不容辭，全心全力投入參與。尤其是在伯大尼育幼院的工作上，她不僅擔任伯大尼的董事長，費財費力、運籌帷幄、全心投入，她也深入院區、親力親為、關心照顧院童，更在伯大尼成立教會，耕耘社區，牧養栽培。

宇宙光最初兩年的時光，就是在那個小小的地下室度過的。因為這個緣故，我與修先生的交往日漸增加，她對宇宙光的工作也有了更多了解。有一次她邀我去花園新城教會分享，聚會結束，她與傅先生邀我去他們家「商討一些聖經疑難的解答」問題。後來我發現他們是有備而來，問題從〈創世記〉開始，一條一條逐項提出，從下午一直談到吃完晚飯，依然意猶未盡。那時的我是一個三十五歲的年輕人，在他們面前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他們卻不恥下問，與我一問一答地談了三、四個鐘頭。

更特別的是，吃完晚飯以後，她對我說：「宇宙光實在太辛苦了，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這兩張支票你先拿回去，是我們憑信心奉獻的，請你們為我們禱告，希望到時我們有錢存進去，不致於成為空頭支票。」接過她遞給我的兩個信封，趁他們不注意的空檔，偷偷打開一看，分別是四月及五月到期的兩張支票，每張五萬元。在四十多年前宇宙光初創、資源極端匱缺時期，這可真是一筆難以想像的巨款，使我在起伏激動的情緒下，按捺不住地打電話回家，告訴曉風這項奇遇，並在掛斷電話前，提醒她為這兩筆憑信心的奉獻能如期兌現禱告。感謝主！後來那幾個月，宇宙光同工一直為這件事禱告，當然，這兩張支票最後都在四月、五月分別兌現。這件事在宇宙光的成長故事中，是我們學會「信心仰望、跨越難關」諸項功課中的第一課。

就這樣，修先生女強人的形象，在我們心中逐漸轉變為一位心細如髮、辦事果決認真、充滿柔情愛心的基督徒，她很快就成為宇宙光的好朋友，不管多忙多累，她總不會忘記用她的招牌笑臉，鼓勵支持我們。

我們在那間地下室待了兩年，大家擠在狹隘不堪的小小辦公室中，心情卻十分舒坦快樂。在那兒，我們常常經歷到上帝同在的滿足，「我們的辦公室雖然很小，我們的上帝卻很大。」是我們經常發出的歡呼聲音，〈我們有偉大奇妙真神〉那首詩歌，從那時起便經常在我們的心中歡呼唱響，在我們的心中，似乎從沒有過換一個更大辦公室的奢想。

「我在七號公園預定地，有一間單門獨院的日式老房子，」有一天她不動聲色地對我說：「那是澤群事務所的發源地，我們一直租給房客使用，你們去看看，如果合適，就給宇宙光用吧！」

這就是宇宙光歷史中小木屋時期的開始，我們在那兒奮鬥了十年，逐漸形成了今日宇宙光的規模。

笑對艱苦──走盡人生路

後來修先生出任宇宙光的董事，並擔任好幾屆董事長，她仍然在各個不同的領域中忙著。後來我才知道，她在花園新城的工作上，出現了極大財務周轉上的壓力，但每次見到她，她還是臉上帶著笑容對我說：「感謝主！賜福宇宙光憑著信心一步一步直走到如今。」她告訴我最好不要用支票，以免不小心成了空頭；也不要貸款，搞不好會被壓垮，無力償還。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這些話都是她的經驗之談、肺腑之言。回想起來，她當時對我講那些話時，心中是何等的煎熬難過啊！

2月27日下午，聽到修先生息了世上的勞苦，安息在上帝懷中，享年九十一歲。3月13日下午，在修先生所愛的伯大尼兒少家園舉行追思會，很難得的是，一群澤群建築師事務所的老同事遠從全省各地趕來，對他們的修先生表達了一份深深感念之情，真摰深沉，令人感動。

修先生，你真是一位女強人，一位擁有生命中無限溫柔的女強人。祝福你，回到天父的懷中好好休息吧！我們懷念你，期待著天家再相見！

……(請見2016年5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