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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王惠民,是在他的演講分享,第一眼印象,就對他整齊簡單至極的風格留下深刻印象,這當然與服務於軍旅有關。當分享開始,他的語氣抑揚頓挫,時而鏗鏘,如金戈鐵馬;時而感傷,如國殤招魂。剛開始會覺得不太適應,但是隨著講述,進入他的內容時,聽者的情緒便隨之起伏,一如他語調之跌宕。王惠民分享的內容,對年輕人而言應該非常陌生,就像是另一個時空的軌跡──事實上,對台灣大多數年輕人而言,王惠民真有點像現代版的唐吉訶德,只不過他面對的不是風車與怪物,而是冷漠無情、集體失憶的年代。當然,這與他主掌的一項業務有關──忠烈祠,全稱為「中華民國國民革命忠烈祠」。

從愕然到了然

王惠民和忠烈祠的相遇,是他生命中完全沒有預期的一件事。2009年8月,王惠民收到命令,要他接掌管理忠烈祠。他坦白說:「一般人想到忠烈祠,腦海中第一個印象應該是一整列森森幢幢的牌位,而我奉命主管忠烈祠的業務時,也曾經這樣以為,但因為我是基督徒,在上帝的愛裡沒有懼怕,反而好奇──好奇上帝為何會給我這樣一個任務?我年輕時曾想要作個傳道人,為上帝得人;從軍之後,學的是管理,管的是被服糧餉、油桶大米,忠烈祠有什麼可管呢?所以,剛開始真的有些錯愕。」

但王惠民很快就從聖經中得到答案,他說:「那時,我覺得這變化實在太特別了,便向上帝禱告,得到幾段經文,一是〈詩篇〉說:『他為我們選擇產業。』另一段是〈耶利米書〉說的:『耶和華啊,我曉得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腳步。』這些經文讓我安靜下來,坦然面對這項任命,因為,上帝已經告訴我答案,為我做了選擇。」這個選擇與答案,讓王惠民開始看到每個牌位背後的個人故事,也匯集成家族、宗族與國族的歷史。

然而,王惠民的工作開始得並不順利,甚至可以說非常難堪。「我上任滿一個月時,一次國殤祭典,總統親臨主持,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當總統主祭時,偌大的會場突然陷入一片沉寂,只見司儀嘴巴開開合合,就是聽不到一點聲音,原來是音響設備斷訊。」如此重大祭典、重要場合,卻發生這樣的事,王惠民當下無語,只能抬頭看看連夜大雨後的灰色天際,雙手交握因冒雨鋪拉厚重迎賓地毯、導致磨擦地面受傷的手指。當晚,王惠民和妻子談到這件事,妻子告訴他,問題與機會是一體的兩面,他只有一條路──面對現實。

服務是一種感動

面對屋瓦不斷掉落及資料散佚的窘境,王惠民挽起袖子從頭來過。從屋頂開始,將忠烈祠建築裡裡外外徹底檢查一遍,他感慨道:「當我真正深入了解忠烈祠的業務,面對無數為中華民國犧牲生命的先烈時,才發現我要做、該做的事,實在太多了。」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天天拉著同僚討論,交疊在歷史百年縱軸與兩岸開放空間橫軸的國民革命忠烈祠,應有的定位、角色與功能;同時重返校園蒐讀資料、研修學位,建構對歷史論述的連結;並以「良善治理」的經營觀點,將策略、組織與資源的經營面向,投稿軍種學術刊物以明志,藉此催促自己與同仁習慣「多做一些比留在原地更好」。他半推半拉著工作團隊,與其他公務部門競選行政院政府服務品質獎,藉由外部指標檢視近、中、遠程經營目標的可行性與執行效能。那幾年,妻子每天看他跟時間賽跑,常對他說:「期待你面對現實,我可以支持並陪伴你一起照顧遺族,但是你得活著回家。」

姑且不談忠烈祠代表的歷史與精神層面,單單是建築等硬體設備,就讓王惠民傷透腦筋,一是人手,二是經費。「當時我的單位能動的只有七個人,不能動的有四十幾萬人,人手實在不夠。」但是唯有去做,才是正道。面對捉襟見肘的人力,建築老舊與安全問題更是急迫。「忠烈祠的建築許久沒有翻修,每塊屋瓦重達五公斤,如果掉下一塊砸到人,那還得了?於是,我先找建築商來詳細評估,然後開始申請整修。」

申請過程固然困難,總算有了結果。王惠民細數道:「天下有兩種事不等人,一是時間,二是地心引力。我常以掉髮自嘲,因為開自己玩笑不傷人;但只要有長官來,我就會把撿拾回來的掉瓦,溫和地倒在長官面前。就這樣,六年總共撥了七千五百萬元預算,我們將整個忠烈祠逐年分區整理,自殿瓦至檐板,迄柱、門、窗、框、漆等等,含防漏水、排水,徹底全面整修。」同時,因著得到長官全力支持,常設管理人力由七人增編到十四人,以面對一年一百六十萬人次的蒞訪來賓及遊客需求。後續的接任者楊光耀、梁志成,以及現任組長張家揚等,每當從遺族口中談到這些人,都熟悉得親如家人,在在證明一棒交給一棒、持續修繕,同時延續血脈價值、並開展服務所帶來的感動。

採訪所見,忠烈祠裡官兵溫和有禮,從他們身上嗅不到現在年輕人慣常的高談闊論氣息,大家一起將服務化為人與人的接觸,以及簡單可行的實際動作。在忠烈祠服務的同仁包括協作夥伴、儀隊弟兄,人人皆可以隨即回答工作宗旨:「為先烈先賢護靈,為國門形象把關,為民族維繫國魂。」只要賓客來訪,每個人的眼神與行動都充溢了人人有事、相互支援的氛圍,讓來賓有一種莫名的歸屬與感動。就連忠烈祠內服替代役的弟兄,也都知道公布欄上「感動服務」的定義:「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大膽心細、真摯熱誠、一個整體、連鎖反應、帶動全面、迅速通報。」他們初來報到時的服務訓練從倒茶禮節及穿衣訓練開始,感覺還真應了「灑掃庭除、應對進退」的基本庭訓。

「我可以抱您嗎?」

硬體整修好了,也必須兼顧將整體接待儀程重整鋪排。王惠民帶領同仁思考面對烈士和歷史,並嘗試形塑服務價值,因為忠烈祠建築物裡,若沒有烈士、沒有遺族、沒有袍澤,就不會感動人。「忠烈祠崇祀的是我們國家建國以來,開國、討袁、護法、東征、北伐、剿共、抗日、戡亂、一江山、列島戰役、古寧頭、八二三、黑貓、黑蝙蝠、以迄於今在戰場殉難的烈士。從陸皓東、秋瑾、史堅如、羅福星、余清芳、吳湯興、莫那魯道、王其修、高志航、李師謙、謝幼支、張自忠、林恒、夏蔚卿、張靈甫、邱清泉、盧英龍,一直到王生明、吉星文、趙家驤、章傑、陳懷生、尹金鼎、胡嘉恒、李遴闥、魏德武等等,總共有四十多萬人。這些烈士,或陌生或為人熟知,都不應該屬於哪個政黨或哪個族群,他們是整個中華民國的烈士。」

處理建築、儀節等等雖然複雜又困難,仍屬具體可見的事務;王惠民真正要面對的艱鉅,是國人心靈深處的價值觀。「忠烈祠所代表的,遠遠不只是歷史,更是一個國家的價值觀,是一個國家的國魂。」

↑2015年1月22日,傅忠貴烈士哲嗣傅達仁等人蒞忠烈祠祭拜。

事實上,王惠民說話的語氣雖是義正詞嚴,但他所做的許多事,卻是俠骨柔情。王惠民如數家珍地說:「例如著名的體育記者、大家都很熟悉的傅達仁先生,六十年來一直在尋找自己父親遺下的蹤跡,他萬萬也沒想到,父親早已入祀忠烈祠。當他見到父親的牌位時,整個人情緒幾近崩潰而跪地痛哭,但也得到最大的安慰和心靈的釋放。」這段經過,傅達仁於2014年1月在他的臉書這樣記述:
「先父傅忠貴陸軍少將司令,抗日戰爭,壯烈犧牲!身為烈士遺族,來台六十六年不知爸爸牌位榮安於圓山忠烈祠,直到看到媒體報導,才聯絡到楊光耀中校組長,安排於22日下午三點,全家前往致祭。感謝主!感謝忠烈祠!年前能拜祭先父在天之靈!」

2016年3月3日,曾有多家媒體播出一則新聞,畫面中九位老兵行進在忠烈祠廣場,他們手中都持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除領隊者,其餘都坐在輪椅上,整列隊伍行進緩慢,但不紊亂;另一端,王惠民率領忠烈祠同仁,全副軍裝,屏息恭敬等待,兩隊人馬逐漸接近,距離五步左右,王惠民開口向老兵揚聲說道:「我等您好多年了!」帶隊的老兵面色肅然,緊握王惠民的雙手,大聲向王惠民報出自己的部隊番號、入伍年月──這是士兵面見長官的軍中禮儀,即使這些老兵的年齡遠遠長過王惠民。

↑2016年3月3日,九位大陸老兵遠從四川來台看望、祭拜長官與袍澤的動人場景。

超過半個世紀以上的歷史了,老兵依然記得自己最珍貴的身分──中華民國國軍。王惠民聲音有些沙啞,低聲說道:「我可以抱您一下嗎?」老兵低首,淚水悄悄滑落,王惠民伸出雙手,緊緊擁抱老兵,情緒早已激動無法自制。這一剎那,國軍誓死衛國的軍魂再次穿越時空。王惠民不僅代表個人,也代表所有官長袍澤與百姓的熱力雙臂,他代替在戰場犧牲的烈士歡迎部屬老兵,也代表一個民主國家對從戰場活著回來的老戰士,給予了應有的人道關懷、人本精神與人文素養。

「你是從『祖國』來的嗎?」

王惠民接待的這一小隊老兵,遠從大陸四川來台灣探望抗戰時的長官與同袍,最年輕的已九十二歲了。他們探望的同袍,是早已供奉在忠烈祠的先烈;但在他們無法忘懷的記憶中,這些曾經朝夕生死與共的殉國同袍,應該仍是一張張依然年輕、充滿活力的臉孔吧!

而這整件事情,是由一位不願透露身分、出錢出力、默默陪伴老兵遠渡重洋的W先生所促成。W有次到大陸旅遊,在成都一個公園參觀時,有位老先生走近他,神祕地悄聲問道:「先生,你是不是從『祖國』來的?」W一時驚愣,回問:「什麼祖國?你講的是哪個祖國?」老先生更加低聲地說:「中華民國。」這個回答讓W頓時傻住,「此時此地,竟有人稱中華民國為祖國?」歷史的真實與滄桑,讓他瞬間領悟,原來還有一群人生死以盼的祖國是中華民國。經過了解,這位老人,還有他許多弟兄,一心掛念抗戰時殉難的同袍,希望能到台灣忠烈祠看望、祭拜。經過苦心策劃與安排,W終於幫助老兵完成心願。

王惠民回憶說道:「其實,許多如此感人的故事經常發生在忠烈祠,仍有無數烈士、老兵和遺族,需要我們一一去找回來,我何其有幸能陪伴他們,一起重新閱讀個人的生命,以及整個國家的歷史。」表面上,找回烈士與遺族只是家族情感或是傳統觀念;事實上,四十多萬烈士代表的是四十多萬個家族,以及他們的同袍、戰友與親朋,凝聚的是整個國家一百零六年的歷史。王惠民所做的,讓我們想起聖經的一段話:「與喜樂的人要同樂;與哀哭的人要同哭。要彼此同心;不要志氣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不要自以為聰明。」

「當烈士不能再言,要由你我來代言。」雖然經緯萬端,艱難重重,當時正逢建國百年,王惠民與同仁仍完成一項又一項不可能的任務,用行動重新形塑歷史話語的詮釋權。他經常用一個簡單的方式來說明這些工作,這方式是十句話,前五句:「把烈士找回來!遺族找回來!歷史找回來!精神找回來!價值找回來!」而找回來的目的是:「使烈士得安息!遺族得安慰!國家得安全!社會得安定!家庭得安康!」

後來,隨著職務調動,王惠民接任後備部留守業務處處長。回顧自己在忠烈祠的工作,面對更多國軍眷屬和遺族的服務照護,他說:「從突然到欣然,我和烈士們相處的日子,讓我體會到一件事,就是聖經說的:『他們臨近米迦的住宅,聽出那少年利未人的口音來,就進去問他說:誰領你到這裡來?你在這裡做什麼?你在這裡得什麼?』我已經知道上帝當初為何讓我到忠烈祠,而我做什麼、以及得了什麼,相信都有上帝的美意。」是的,不問前人曾經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但問自己,這一棒我應該做什麼,而且做了什麼!

同哀哭同喜樂的心

在紛擾的政局、言論無比自由的民主中,忠烈祠所代表的歷史與精神,不應該蒙上一層曖昧模糊的陰影;歷史的真實、國族的存亡,不會、也不應該受到任何質疑與挑戰。因為,我們一直生活在烈士的鮮血與生命之中,其中包含遺族的淚水及軍人無聲的汗滴。修補也罷,重振也罷,都是一個國家如何面對自己的歷史,和面對自己未來的態度。王惠民做的,是一個軍人、一個國民應該做的,只是他為自己增加了責任、託付與榮譽,以及基督徒與人同哀哭、同喜樂的胸懷。

……(請見2017年7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