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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吳錡的日子很好記,要忘記很困難,因為那是民國100年,宇宙光正在籌劃慶祝民國100年的史詩劇場,我奉命去請他出馬相助──100這個數字很難得,認識吳錡更難得,此後我便以「吳哥」尊稱他──不只是年紀關係,而是真的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籌備百年史詩劇場時,因為資源拮据,吳哥常說:「看狀況嘛!牛肉麵或陽春麵,總變得出來的。」看似簡單,卻是有趣和有志氣的話。俗語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麼,從無到有,且能弄出一桌精采無比的盛筵就是真功夫了,吳哥就有這種若無其事、舉重若輕的本事。

說他的舞台功力已入化境可能有點誇張,但爐火純青絕非過譽。史詩劇場最後一場演出,擔綱獨唱的男高音因故不能演出,我擔心現場調度,他則一貫雲淡風清、似有若無地平靜。演出時,男高音出場,竟然是他親自披掛上陣,一曲〈小河淌水〉,唱來氣定神閒,讓人不能不服。這也給了我一個教訓,人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這外行連熱鬧都看不懂,笑話鬧得太大了。

直到吳哥成了宇宙光同工,接觸的機會多了,請益得教之處當然不少,其中一次更教我終身難忘。那次我們聊到自己的毛小孩都唏噓感慨,久久不能自已,當我翻閱《樓上三老》書稿時,終於認識他口中所說的「吳弟」。看到〈小黑〉一篇的後話,我似有所悟:「『小黑』是我鄰居養的一隻黑狗,文中的『我』,是我家養的一隻黃狗吳弟。當年《宇宙光》雜誌邀稿,要我寫一篇與『情』有關的文章,我就以擬人化的方式寫下了〈小黑〉,如今『小黑』與『吳弟』都先後逝去,但我們兩家大人常會在路上相遇打招呼,迄今我們都沒有再養狗了,但彼此點頭的時候,我們彷彿又看見了牠們的身影。」

一如吳哥和他的鄰居,我們家的「球球」在十七歲高齡逝去後,「迄今我們都沒有再養狗了」。另外,〈小黑〉一篇談到去勢一段,筆法絕了,真個是「直追東方朔,不讓包可華。」

書名「樓上三老」,三老與我皆有淵源。容哥是宇宙光大前輩,不僅曾任總幹事,而且一手成立宇宙光百人大合唱,至今仍是台灣少數超越百人以上的專業合唱團,美好的事工與見證,非晚輩如我可以置喙,更怎是一個佩服與景仰了得。至於三老的第一老孫叔,是我受洗教會的屬靈長輩,母親九十高齡去世時,追思禮拜由孫叔讀經,照拂與撫慰之情難以言表,我進入宇宙光之後,和孫叔的關係就更親近了。

這本書的文稿我大都事先讀過,這篇介紹文寫成這樣,放著眾多珠玉珍寶不寫不說,竟然先寫小黑,非是不敬,卻是別有所見。我看見吳哥處理「情」一字的功力與獨到,這是我最能體會的,一如書中大部分篇章都可以證明,更難得罕見的是,吳哥皆能出以自然平淡卻雋永感人,在現代浮動嘶喊的年代,如此文字就像吹綠江南的春風,難得且珍貴,讀之,得其味,當然是人生一大快事。行文至此,我又有所悟,原來讀這本書可以如沐春風,可以深入「情」這個字的真切與永恆。

《樓上三老》書摘

幾乎每週二下午,祕書長(我對同事小文的暱稱)總會詢問我,隔天孫叔叔是否會來辦公室,因為他固定在週三上午來跟大夥聚聚、鼓勵大家。有時接受媒體訪問,偶爾也會接見訪客。中午則與容耀老師還有我一起午餐。

我們習慣在辦公大樓附近轉角的咖啡店用餐。孫叔叔喝美式咖啡,我和容老師則點拿鐵。餐點方面,容老師吃的是牛肉可頌,我變成和孫叔叔一國,都點總匯三明治。有意思吧?同中有異,也異中求同,這種模式一成不變、行之有年。連店裡服務的人看到我們,都會問:「一樣的嗎?」隨後就背出餐點內容,感覺很親切。有位臉微圓的姚姓店員,笑起來很具喜感,偶爾未見,還有點想念。相處久了,他和另幾位熟悉的工作人員,不知不覺也成了我們週三喝咖啡節目中的當然角色。

唯一讓我心裡有點不平衡的是,他們稱長我十幾歲的孫叔為「孫叔叔」,卻稱長我一歲的容老師為「容爺爺」,而我跟班多年,至今仍是路人甲。「孫叔叔」是屬大家的,不足為奇,倒是容老師真有這麼老嗎?後來發現「容爺爺」是金卡會員,這意謂著:他曾喝過很多很多拿鐵,在商言商,接受禮遇是有道理的,唯有這麼想,心裡才舒坦些。為了不要過於遜色,我和孫叔叔也弄了張卡,每週一次,所以不是金卡。

不知何時開始的,輪流刷卡買單,成了我們的潛規則,但有時也會因為有人缺席的關係,下次再聚時,到底該輪到誰刷卡也不一定記得清楚,可誰也不介意,但介意由一人獨享付帳的權利,即使是年近九十的孫叔叔也不例外。記得有次輪到我當買辦,發現儲值卡金額不足,順手一摸後口袋,發現也沒帶皮夾,趕忙向一旁的容老師借貸紓困。事後還債,他也笑納。按我們三人的個性,換作另個朋友有此窘境,必會堅持認領這頓午餐,但發生在咱仨當中,該誰負責,就誰負責,省了不必要的客套,是尊重也是自信。

容老師是位喜歡看電影的聲樂家,孫叔叔畢生從事演藝工作,我學的是影劇, 因此「電影」很自然成了聊天的話題。從歷史久遠的中西名片,到現今院線上映的最新作品。聊演員、聊導演、也聊編劇,過癮極了。孫叔叔從影經歷豐富,順手捻來即是經典。尤其是一些幕後真相,聽孫叔叔親身道來,顯得特別真切、生動,但內容絕不「八卦」,對人與事都持正面欣賞、感恩的態度,從未有過負面批評。記得有次我們聊到侯孝賢導演的作品《聶隱娘》,當時我還沒來得及看,容老師說他看了,但沒看懂,孫叔叔說他看了,也沒看懂,後來「影帝」補上一句:「人家都得獎了,評審都肯定了,我們看不懂,是自己的問題。」多麼直白的一句話啊!這正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道人之短,不說己之長」的修養,孫叔叔有之,我得學之。

孫叔叔年長,卻喜歡玩手機,經常分享一些有用及有趣的信息。容老師更是箇中好手,對影音媒體的知識,有近乎專業的水準。某次在餐桌上,他將新買i phone 6的「特異功能」秀給我們看,轉個彎告訴我們,它挺適合老人用的,結果我們還是用自己原有的手機。說這些,無非想說,我們真的可以天南地北的無話不聊,因為我們都有足以分享人生的年齡,但也仍在實際生活中學習新知,除了行動不如年輕人那般敏捷,思想可沒有年輕人想像的老化與固執。

容老師話不多,但言之有物,可能是習慣,他說話的速度不快,但言語的表達就像他唱歌的節奏一樣精準,我曾聽他在百人大合唱的音樂會中朗誦《夢幻騎士》的歌詞,一口純正的牛津腔英語,以舞台劇的聲調,清晰且有韻味地一句句讀出來,真是令人激賞。也難怪他那帶有廣東腔的國語,聽起來很有特色,當與孫叔叔的京片子相互呼應時,還挺和諧悅耳的,令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

我們也有不說話的時候,不是冷場,是享受那份謐靜、輕鬆、自在的感覺,望著窗外搖曳的樹枝,奔馳在高架橋上的車輛,此時的咖啡喝起來有種特別濃郁的香味,香得可以將人生濃縮在那瞬間的啜飲裡,因為我們都曾經有過生死攸關的時刻,懂得珍貴的瞬間有時就是雋永。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總會適時打住聊不完的話題,小心翼翼、一階一階步下樓梯,道別時仍盼著下個週三再聚,因為每聚一次就表示一週又過去了。我們感恩,生活依舊可以平安且充實地過著,尤其是在老年生活中,有多少像我們這樣自在、沒有壓力的餐聚呢?說不定有機會你會不期而遇「樓上三老」小聚,歡迎前來打個招呼,但別怪我們不邀你入局,為了維持「三老」長久以來的默契,請原諒我們不得不的小氣。

……(請見2017年7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