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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韓邊境的圖門江岸邊景色

Mike結婚了,我收到婚禮邀請函,卻因有要事抱憾缺席。後來,我和他們夫妻倆相約,終於見到他的南韓太太,兩人雖然年輕,卻都散發一股穩重氣息。餐間,見他和太太以流利韓語交談,我以為政大畢業的他是本科出身,「不是,我念理組科系,也沒上過補習班,都是自學的。」

通常完全以毅力學習語言,大概都不是對語言本身抱有熱忱,Mike也是如此。2013年,精通中文和韓文的他,終於成為在中國境內接觸「脫北者」的適合人選──只是,因著一場危機,他僅待在中國一年半。

踏上中國和北韓的邊境

「脫北者」,世人都這麼稱呼逃離北韓的人。身為宣教士的Mike,在中國和北韓邊境幫助這些人脫逃,沒想到最後自己也得經歷逃難的過程。

「一切來得很意外,一開始,有些同事被『上面』請去『喝茶』,有些同事換了手機號碼,有些例行見面的人取消了全部行程,平日總會親切打招呼的人不見了,大家共同使用的電子信箱也關閉了」Mike也漸漸多疑起來:「有一次,我的手機突然在大城市失去信號,十幾個小時後又自動恢復原狀,但另一個使用同家電信的朋友卻沒事。」會特別擔心的原因,是因為前輩的手機已經被列入黑名單,有時候講手機講到一半,會聽到竊聽設備開啟的訊號音。「前輩說,其實上面的人都能掌握我們的行蹤,只是看他們要不要調查而已。」

還在猜疑之間,三個月後,中國政府就揭露了心思。Mike的團隊被中國政府大規模調查,一夜之間帶走所有電腦和財務文件,有些人被偵訊、監禁,所有夥伴和宣教士都必須各自緊急撤退,盡可能使用不需證件的方式逃到其他地區,並建立即使在路上相遇也只能裝成陌生人的默契。「有位老前輩被帶走之前留下最後一句話:『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面』」那天,Mike銷毀了所有身邊的文件、丟棄所有手機SIM卡,用最快的速度訂車票、搭便車、訂機票、打聽落腳處,「獨自一人的撤退過程很煎熬,前方充滿未知,又不能聯絡任何熟人,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那時,有一節聖經經文一直支持著Mike:「我若不信在活人之地得見耶和華的恩惠,就早已喪膽了。」

逃離北韓的那些人

時間回到Mike剛抵達邊境的2013年。在中國和北韓邊境,脫北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的:一批又一批的北韓人,由於受到逼迫或貧窮難捱,趁著軍人駐守的空隙,越過中北邊境的鴨綠江和圖們江,試圖尋求新生活。有些人會失敗,過江時淹死、凍死,或行蹤暴露被抓去勞改營;有些人雖然成功,在中國卻仍是沒有身分的難民,若被中國政府或北韓的祕密警察發現,就會遭遣返回國,生死難卜。

「有些脫北者其實原本是移工,他們拿著工作或探親簽證來到中國,目的是打工養家,寄錢回北韓。在這裡,一般人的月薪約新台幣一千五百元,雖然很辛苦,但仍比北韓的日子好過。為了防止這些來到中國的移工叛逃,北韓祕密警察都會暗中監視他們。」在中國東北邊境,由於民族、語言與北韓相通,常有許多脫北者逃到這裡,尤其1990到2000年十年大饑荒期間,和台灣一樣約有兩千三百萬人口的北韓,至少兩百萬人死於飢餓,當時,自治區許多民宅入夜後,若是有人敲門,八成都是脫北者,卻因中國法律禁止庇護,居民只能暫時伸出援手,直到如今仍然如此。現在,中國境內的脫北者大約有三十萬人,Mike的團隊接觸這些脫北者,向他們傳福音,並送他們到南韓大使館尋求庇護。

Mike在這裡的工作有很大的自主權,他可以在北韓境內一間食品工廠當廠長,在邊境一間小學校教電腦和韓文,或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兒院裡當老師,也可以穿梭在城市中,尋找散落各地的脫北者──為了隱藏身分,他選擇了後兩者。

「孤兒院裡的孩子母親都來自北韓,有的已經離世,有的被抓回北韓、不知下落,爸爸則大多終日酗酒、或是身心障礙。」Mike說,大部分女性脫北者都透過婚姻仲介離開北韓,因為中國東北鄉村裡許多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會「買」北韓女人來傳宗接代,但這些女人即使「嫁」到中國,也無法取得身分,「這樣的婚姻等於變相的人口販賣,只要新台幣三萬元,這些女人的一生就給了貧窮農民或身心障礙者,甚至遭性侵、生下父不詳的孩子,最後幾乎都會逃跑。」Mike和一位傳道人共同照顧五個十多歲的孤女,為她們募款,讓她們有戶口可以上學,並陪她們生活、學習。有次下課後,Mike和孩子們走在黃昏中,不禁心想:「雖然這裡很危險,但當我看著這些孩子的背影,我就感到滿足和慶幸,因為知道自己並未違背當初領受的使命,也沒有辜負這個世界上很少人能擔任的角色。」

↑北韓政府派出的間諜也會偽裝成脫北者,尋找真正的脫北者和幫助脫北者的組織。

飛到南韓,繼續幫助脫北者

念大學時,Mike就積極參加海內外服務,希望自己年輕時就能為上帝所用,因此一直禱告:「上帝啊,若許可,請讓我成為一名海外宣教士。」並不停尋找宣教地。大四那年,他到哈薩克斯坦服務,在韓國轉機時,遇見一位夥伴向他介紹北韓,得知「一個北韓人,一生可能都沒有聽過福音」,因此確定自己要服事這個國家。於是,退伍後他開始受訓、自學韓語,經過五年時間,終於以宣教士身分前往到中國。

「全球迫害基督徒最甚的國家,北韓連續十三年蟬聯第一。其實,在韓戰之前,韓國三分之二的基督徒都分布於北方,平壤教會林立、信徒火熱,1907年甚至發生『平壤大復興』,一度有『東方耶路撒冷』之稱,因此現在很多北韓人的祖父母其實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兩韓分裂後,在北韓,國家領導人才能被視為上帝,擁有宗教信仰成了最嚴重的罪,基督徒都和殺人犯關在一起,於是,信徒紛紛遭到迫害、隱藏身分。現在,北韓的地下信徒聚會時,為了避免被發現,人數總不超過三人,聖經和詩歌也都依靠口耳相傳。有些外人或是曾到中國的人,也許帶一些聖經回來──但這些聖經也不是完整的聖經,可能只是幾頁〈馬可福音〉、幾張紙,他們卻非常寶貝地以此聚會。」

經過緊急危機返台之後,Mike輾轉聽說,一位夥伴接受偵訊時,調查人員自白是全世界最大的情報組織,「難道以前做的一切自以為很安全的保密措施,在對方眼中只是空氣?」回到老家,Mike中斷所有對外聯絡,讓自己安靜一陣子。當時他的身心狀況陷入低潮,看到穿制服的人甚至會有恐懼感,「朋友建議我去接受心理輔導,但當我想到中國還有很多夥伴正被監禁、偵訊的時候,我又感到愧疚和擔憂──此刻安全待在台灣的我,憑什麼陷入憂鬱呢?」

這一年,他認識了同樣關注北韓的南韓太太,並飛到南韓和她一起工作。他們任職的機構,專門差派宣教士進出南韓和中國,創辦人原本是北韓情報人員,後來在中國認識宣教士,接受基督信仰後,叛逃到南韓就讀神學院,成為一名牧師。他在南韓建立的教會,會友幾乎都是脫北者。

「剛逃到中國的脫北者,沒有護照、沒有身分,我們引導他們逃到各國的南韓大使館,包括中國、越南、緬甸、泰國和寮國等,有些國家比較遙遠,路上會增加很多危險,但是如果只有一條路線,更危險。」Mike在當中的工作,是負責以電話確認脫北者一路上的經費和安全──當脫北者逃離邊界、翻過山嶺、藏在船中,一路折騰好幾個月後,平安抵達南韓的第一通電話,通常都是Mike打來的:「平安抵達了嗎?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會這樣問,是因為逃亡路上常常充滿意外,「有一次,一位母親在逃避緝捕的過程中,因為怕自己懷中孩子的哭泣聲被聽見,緊急摀住孩子口鼻,導致孩子窒息而死,這位母親後來雖平安到了南韓,精神狀況卻每況愈下。」

Mike說,即使抵達南韓,脫北者也不一定能從此迎接美好生活。到南韓後,脫北者須經過三個月的身分調查,再接受三個月「適應學校」的教育,學習南韓生活和思想模式、提款、搭地鐵,有人在逃亡過程中染病,到南韓不久即去世;有些母親無力撫養孩子,只能交給他人領養;有人因無法適應資本主義社會或太想念家鄉親人,選擇返回北韓;而大部分人的結局是──千辛萬苦到了南韓,卻只能從事薪資較低的工作,成為社會邊緣人。

……(文未完,請見2016年7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