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烏干達首都郊區的這個小村莊,許多母親與孩子處在絕望邊緣。 |
一個今年三十歲的媽媽,沒有任何學歷,小學四年級時因家境貧窮而輟學,十四歲為人母,如今已有五個孩子。丈夫去世後,她只能在小田地耕種、替人煮飯,作物收成好時,一個月收入最多七萬先令(約新台幣七百元),扣除老舊的小鐵皮屋房租,全家六口一個月的生活費只剩新台幣五百元。
沿途隨處可見無人照看的三歲小孩,光著屁股獨自坐在家門前的黃土上,也有十歲的孩子每天替鄰居提水、洗碗,只為了新台幣十五元的日薪。
這是二十八歲台灣女孩楊丹琪,在東非國家烏干達看見的景象。
從台灣社工到烏干達志工
原本,楊丹琪在台灣擔任第一線社工,服務對象大都是「高風險兒少」,「意思是身處高風險環境的未成年孩子,他們可能因家長吸毒、酗酒、貧窮、長期失業、精神不穩定但未就醫,導致基本身心需求無法滿足。」例如:因家長外出工作而獨留家中的六歲小孩、適學年齡未註冊或不穩定出席、由患有毒癮或酒癮的家長自行照顧……等,這些都是台灣定義的「高風險兒少」。
在台灣,她平均每天要探視一、兩個家庭,有時甚至五、六個,挨罵、吃閉門羹、溝通不順……,都是探訪時屢見不鮮的狀況。「明明傳出孩子哭鬧的聲音,一聽到敲門聲,全家就瞬間安靜。家長不肯吐露實情,鄰居又不熟悉,這是令人最無助的地方。」高風險家庭通常都需要由他人通報,社工才能介入;這些家庭大多不歡迎、不信任社工,因為不是自願接受社工服務。「我們需要跟家長建立信任關係,也需要調查家長是否適任,所以常常碰到很多困難。」
但是到了烏干達,無力的原因改變了,「至少,台灣有國家的福利制度和補助,醫院也有社工;但在烏丹達,一切只能靠運氣。」
家中消失的男性角色
2017年,楊丹琪加入烏干達「轉變生命協會」(MADUFAFA),擔任半年志工,她服務的小村莊,位於烏干達首都坎帕拉(Kampala)的外圍郊區。在村裡,她和當地社工需要訪視近百戶弱勢家庭,其中近七成都是獨力扶養孩子的單親媽媽。她們大多未滿三十歲,缺乏教育、職能訓練和就業機會,卻都至少擁有三個小孩。
那麼,男人都到哪裡去了?
據統計,烏干達約七成工作人口從事農林漁牧業,收入不固定,每月薪資的中位數是十一萬先令(約新台幣一千一百元),村裡的男性大多從事小生意和臨時工作,如燒磚頭、賣小吃、擺路邊攤、開雜貨店……等,在經濟能力不足的狀況下,無法承擔養家責任,常在激情過後就一走了之,留下女人和小孩。
除了經濟原因,楊丹琪發現疾病也是一大關鍵,「烏干達愛滋病盛行,但男性與女性面對疾病的態度大不相同。男性檢測意願低、較少就醫,知道自己罹患愛滋時,通常為時已晚。大多數男性即使就醫,也不一定會遵循醫囑服藥,甚至因心理不平衡,反而與更多女性發生危險性行為。」因此,許多男性愛滋病患年紀輕輕就離世,所以,父親病逝、母親獨力扶養子女的家庭,就成了社工家訪最常見的狀況。
楊丹琪說,這個村莊的情形是國家的縮影。根據烏干達統計部(Uganda Bureau of Statistics)近期的調查數據,全國平均每位婦女生育六個小孩,但其中半數已離異或喪偶;四分之一的媽媽從來沒有機會上學;將近三分之一的家庭更由媽媽獨力支撐。而全國就業女性中,86%收入不穩定,職業則包含農林漁牧業、自營小店或臨時工作。
我們眼中的「高風險」,是他們的「常態」
對孩子而言,生於這樣的家庭,很難得到完善的照顧。先不提教育,光是基本開銷,就可能必須靠孩子出去當童工,才能換來些許食物或微薄金錢,三餐朝不保夕。
↑帶著孩子去上學的楊丹琪。 |
根據2015年烏干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CEF Uganda)調查,烏干達全境約有八百萬名兒童處境堪憂,近四成兒童曾遭受肢體暴力,而求助專線接獲的兒虐案件,其中將近一半都是「兒童疏忽」──意指家庭照護人無法滿足兒童的基本身心需求,或保護兒童免於危險。
對於這些問題,烏干達政府不是沒有應對措施,負責單位通常駐有進修過兒少保護、社工或諮商專業的警政人員。如果發現左鄰右舍的孩子缺乏食物、安全、教育和醫療機會,甚至遭到嚴重體罰和遺棄,都可以撥打求助專線或到警局報案,經過查證、篩選,再由兒童和家庭保護官介入調查,視案情提供協助。
然而,法令規定的「不當情形」,在一般人民眼中卻是「生活常態」──這個媽媽生病、那個小孩失學、有的家庭破碎,全都不是新鮮事。在台灣,這類家庭可能早已通報至高風險名單;但在烏干達,民眾不一定能認知事情的嚴重性。
渴望改變的年輕媽媽
更令人心碎的是,在烏干達,「兒童疏忽」成立的條件是遺棄兒童、無法提供兒童合適的生活機能和教育機會,而這些「兒童疏忽」的通報者,通常就是孩子的母親。
「許多人自從丈夫離家或去世後,就沒有辦法獨自照顧孩子,因而通報求助。」楊丹琪說:「這些家長通常不是故意落入這般境地,而是因為家境貧窮、缺乏教育或一技之長,因此無法好好照顧孩子。即使在台灣,看似管教不當、不願改變的家長,可能也是因為經歷過傷痕累累的成長過程。這些家長需要的不是標籤,而是關心與協助。」
烏干達政府使不上力的救助工作,便落到民間單位頭上。楊丹琪服務的「轉變生命協會」設置在村莊內,除了扶貧助學、提供健檢諮詢,也建立紡織工作坊,以東非傳統花布製成耳環、髮帶、背包等商品,銷至台灣,鼓勵弱勢婦女透過自己的力量改變家庭。目前已有將近五十個家庭參與計劃,成功幫助三十七個孩子重新上學。
其中一位單親媽媽Nannazi Justine今年二十六歲,她有四個小孩,一家人都睡在麻布袋上,沒有草蓆或睡墊。平時,她替人洗衣服、整理菜園,但仍得靠鄰居分出一些食物,才能得到一天唯一的一餐。另一個媽媽Nakintu Viola今年二十五歲,先生早逝,她到處幫人洗碗來扶養三個小孩,每天約賺五千至一萬先令(約新台幣五十到一百元),孩子的食物、衣服、藥品和房租,一直是她肩上的重擔。兩人加入紡織工作坊後,不但多了一份收入,也從中學到技能,獲得自信和成就感。
還有一位媽媽Jennifer,每天挨家挨戶詢問有無洗衣的機會,只為賺取微薄收入,養活一家六口。協會幫助她的孩子復學後,一次聊天時問她:「這一生你最自豪、最驕傲的事情是什麼?」她想了想,開口回答:「這一生,我並沒有靠自己完成任何一件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的事,但看見我十三歲的大兒子重返學校的照片,卻讓我感到十分有成就感。我只希望,其他孩子接下來也可以像他一樣,重新穿上學校的制服。」
讓活在運氣裡的人,變成活在機會裡的人
這些轉變,正是楊丹琪最初投入社工領域渴望看見的景象。楊丹琪原本就讀台灣大學國際企業學系,大一那年寒假參加服務性社團,第一次親身接觸到社會需要幫助的角落;同年暑假,當她再次回到當地,驚喜看見服務對象的改變,自此深刻體會到助人的價值。
……
透過在不同國家當社工,楊丹琪學習並反思在兩地接觸到的情形與差異。她發現,台灣是「相對貧窮」,無法補習的孩子,比有能力補習的孩子缺少機會;烏干達則是「絕對貧窮」,一天能賺得新台幣一百塊已是好命。台灣的高風險家庭,通常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準備好接受外力協助,讓她從中學習耐心等待、尊重案主、接納不同的價值觀和行為模式;而烏干達的家庭,大多已身處所謂「高風險」環境,他們渴望改變,卻找不到機會,但只要旁人輕輕推一把,就可以讓一群活在運氣裡的人,變成擁有機會的人。
……(文未完,請見2017年9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