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於電梯裡

那天早上我們前後進入電梯，彼此禮貌地點頭後，他問我：「請問宇宙光在幾樓？」見他衣著整齊、舉止莊重，我以為是宇宙光晨更的講員，但他表明是來拜訪林總幹事。「請問事先有約嗎？」「沒有。」「第一次來宇宙光？」「是的。」真有意思，沒來過，又沒事先約好，萬一落空怎麼辦？

他參加了我們的早禱會，也受邀致詞分享，之後他又來訪了幾次，讓我漸漸對他有了更多了解。

他是來自上海華商團契的楊為倫長老，好朋友都暱稱他Willie長老。Willie的父親是一位殷實的商人，母親是台大醫學院畢業的婦產科醫師。Willie自幼活潑可愛，但心浮氣躁，無法集中注意力，有學習上的困難，成績總是在全班最後五名打轉，連Willie都認定自己是個後知後覺的人。不僅如此，Willie個性容易衝動，以致言行時有偏差，甚至是個令父母擔心、躁動不安的孩子。

有一陣子，台灣流行移民阿根廷，Willie的父親也覺得中南美洲頗有商機，於是舉家移民，那年Willie才八歲。當時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華僑只有兩百多人，Willie九歲就開始當洗碗工。

洗碗不是難事，但看到一大堆碗疊在那裡，小小的Willie心裡不禁畫了個大大問號，幹麼要洗這麼多碗？還沒洗呢，眼淚就悄悄流了下來；但環視四周，發現家人無不埋頭苦幹，而且手上的工作沒一個比洗碗輕鬆。這是小Willie在異國學到的第一堂課──不想做也得做。十歲不到的孩子開始明白，未來將有更多難題等著他去面對。

於是向來在學業上不出色的他，竟然認真地幹起洗碗、洗地、除草之類的粗活。後來他發現，這些在一般人眼裡不算個「事」的工作，竟換來他們對自己肯定的眼光，這讓他不但慢慢恢復自信，再加上國外求學沒有成績壓力，長期籠罩「功課不如人」的陰霾就此一掃而空，Willie的華僑生活漸入佳境。

從餐廳服務生到倉庫搬運工等粗重的工作，Willie學會如何與勞工相處之道，並半工半讀考進理想大學。畢業後開始接觸管理方面的事務，聰明的他很快就進入情況，公司裡的粗活、細活處理起來遊刃有餘。此時的Willie，可以用「志得意滿」來形容。

血的教訓

Willie的父母每逢星期天必暫停超市營業，行之有年，Willie卻頗不以為然，他認為，只要不耽誤主日聚會，星期天做生意有何不可？礙於父母的堅持，這個彈性運作的理念始終無法實現。直到有一天趁著雙親有事外出，他當家作主在星期天上午開張營業起來。

早上營業的情況不錯，Willie見著進進出出的客人自忖：「放著大好機會不賺錢，豈不太可惜了嗎？信教是好的，但幹麼這麼迂腐呢？」他沉醉在自己的「真知灼見」裡，好一會兒，為了求證，走到正在整理貨架的員工那兒：「老陳！你覺得星期天上午營業如何？公司可以多點收入，你們也可以多點加班費，不是兩全其美嗎？」老陳轉過身來對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地繼續工作，Willie搖搖頭：「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話少了點。」也真是的，老闆說左，少東說右，這不是教人左右為難嗎？

看看手錶已過了午後一點，Willie走回櫃台，見收銀機裡頗有收穫，正要抬頭告訴員工打烊，卻發現自己的腦門被槍管給抵住了，歹徒大聲恐嚇，瞬間控制全場。糟了！是搶劫！歹徒不只一人，Willie與所有員工全被押往地下室，老陳緊跟在後，並小聲告訴Willie：「不要緊張，我會保護你！」

走著走著，Willie無預警地被推進廁所，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聽到一連串槍響與驚叫吵雜的聲音，Willie本能反應：「慘了！出事了！」當他衝出廁所，只見歹徒已逃之夭夭，員工分別蜷縮在雜貨櫃角落哆嗦哭泣，勇敢的老陳則躺臥在血泊中。Willie趕忙跑到他身旁，奄奄一息的老陳虛弱地告訴Willie：「去……找……人……」Willie衝到櫃台打電話叫救護車時，老陳已撒手人寰。

事後據其他員工敘述，老陳將Willie推進廁所的同時，隨即以一個箭步撲向離他最近的歹徒，迅雷不及掩耳奪下歹徒的手槍，正要壓制歹徒時，另一個持槍歹徒立即向老陳射擊，並與同夥倉皇而逃。原來，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的老陳早已預備與歹徒搏鬥，生怕發生意外而將Willie推往安全處。事情發生得突然而迅速，過程像電影情節，自己則被迫擠進這殘酷的畫面裡。生死一線間，老陳說：「我會保護你！」言猶在耳，生命卻沒了氣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Willie茫然呆立在血淋淋的現場，很久很久。

訣別

Willie在殯儀館看著躺在棺木裡的老陳，這位平日像兄長般照顧自己的好人，如今穿著預備在婚禮用的西裝，靜靜地躺在那兒，他還這麼年輕，如果不發生這件事，未來會怎樣呢？會有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基督書院畢業的他，也許會成為傳道人？也可能……？Willie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聽父母的話，竟自以為聰明地在主日上午做起生意來，結果平白無辜犧牲員工寶貴的生命。這一切，只為了證明自己能幹，可以多賺幾個錢嗎？不幸的事終究發生了，只因為自己的驕傲與固執。生命的無常令Willie難以理解，他緊握著老陳冰冷的手，悲慟得不能自已。

不知哭了多久時間，父親走近Willie將他扶起，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他要你『去找人』，是要你去找失喪靈魂的人，把他們帶回到主耶穌面前。」是這樣嗎？傷痛中的Willie心情複雜，紛亂中理不出頭緒，「去找人」不就是找人幫忙急救的意思？怎會與尋找失喪靈魂有關呢？這種牽強附會的解釋令他難以接受。對於一個「後知後覺」的人來說，當他懂得這句話的意思時，已是許多年後的事；但「堅守主日」這件事，卻成了這次悲劇中Willie得到的最大教訓與收穫。

經過這次教訓，Willie沉靜了好一段日子，不過，讀經、禱告的次數倒是比以前多多了。正能量不斷累積的結果，最後Willie以優異的學業成績、加上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取得法學博士學位與律師執照；不數年更在親友的祝福下，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然而，漸入佳境的Willie雖脫離了單身生活，卻仍無法脫離緊纏不放的自負與驕傲。

上帝在引領

Willie的學歷很好，但自視過高，以致於職場表現起起落落，在信仰中也只有「守主日」這件事堅定不移，其他還是固執於自己「真知灼見」的堡壘裡。雖是僅有的堅持，慈愛的上帝也給了他不小的祝福。

有次一位世界排名很前面的企業家要約見Willie。對很多排隊想見這位大亨的人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Willie卻婉拒了，原因是他堅持要守主日。其實要下決心之前，Willie內心很是矛盾、十分掙扎，因為這麼做會失去一次鴻圖大展的機會。企業大亨很驚訝有人竟然因為堅守主日而婉拒會面，出乎意料之餘，破例允許擇日再談。

原以為已失去與大亨晤面的機會竟失而復得，Willie當然不敢掉以輕心，他比預定時間提早五分鐘抵達現場，誰知接待的人告知主人已在等候。Willie見識到企業家的風範，對這次會晤更加謹慎。大亨見到Willie出現，立即起身，面帶微笑主動上前迎接。大亨的身材沒有Willie預想的高大。兩人親切握手寒暄坐定後，大亨好奇問他堅守主日的原因，認真聽完Willie的分享，二人越聊越投機，一談就是幾十分鐘，比預定的時間還長許多，雖然沒有談到任何與工作有關的內容，卻十分融洽地結束這次晤談。Willie預備的應徵資料，可謂毫無用武之地──其實也真用不著，因為Willie堅守主日的原則獲得大亨賞識，信任地將某大公司交由他負責。近乎傳奇的故事，當時在企業界傳為佳話。

上帝的賜福不只於此，Willie結婚時妻子尚未信主，經過長期觀察，發現像Willie這樣堅持守主日的人實在不多，她好奇是什麼力量能抓住這個很有個性的丈夫，為了解密，開始前往教會一探究竟，從懷疑到相信，走了二十年，終於受洗成為基督徒，Willie也多了一位天路旅程的終身夥伴。

華商團契成立之初，Willie無所保留地奉獻心力，但仍不時以「衛道之士」自詡，常為一些小事與傳道人爭得面紅耳赤，使得華商團契要轉型成為教會時，許多事情難以推展。好在團契牧師不時找Willie懇談、溝通，最後Willie經過長期的自省與禱告，決定接下教會長老的職分，與牧師同擔牧養教會的重責大任。

當Willie成為長老後，為了學習「攻克己身」的功課，他自我要求每日工整抄寫聖經。就這樣日復一日，他悟出了「僅憑守主日，無法去找人」的道理──對身為長老的他來說，「去找人」不僅是邀請人來聚會，更重要的是去「向人傳福音」。

宣教的使命

為了體會外地宣教的經驗，Willie隨著教會短宣隊到窮鄉僻壤的村落去培訓師資。因為初次參加，Willie以負責觀察與評估整體事工為主要任務，由於客觀環境比不上都會的進步與方便，加上每天從早到晚的課程與活動，勞心勞力的程度不難想像。參加培訓的學員來自不同地方，背景不同，教育程度也不同，相同的是每個人都有奉獻的心志。

Willie與大家相處了幾天，發現其中有個名叫小剛的學員很特別。小剛有張歷經滄桑的臉，少年白的頭髮加上幾條深度的抬頭紋，再加上下垂的嘴角與緊皺的眉頭，整個人顯得格外嚴肅，在人群裡很不協調。

午休時間，Willie走近在大樹下沉思的小剛，與他閒話家常，得知他是個孤兒，靠親戚幫助才半工半讀完成初中教育。在城裡闖蕩過幾年，做生意時友人捲款潛逃，他因負債而入獄，從此失去對人的信任。後來有個經常幫助他的獄友向他傳福音，聽著聽著就接受基督信仰。

「之後有什麼打算嗎？」Willie關心地問。小剛低頭不語。

「想當傳道人，還是想回到城裡做生意？」Willie繼續問。
小剛抬起頭來，深邃的大眼望向遠方：「我原想作傳道人，但這幾天上課才發現自己對聖經的道理懂得太少，以目前的程度是沒法兒去傳福音的，如果可能，我應該再去神學院進修。」小剛沒自信地說。

Willie立刻回答：「當然可能！只要你願意！這是我的名片，你只要考上神學院，其他的事由我負責。」

小剛難以置信地看著Willie，說：「我跟老師非親非故，值得你這麼幫助我嗎？我可是坐過牢的人……」

「在主裡我們是一家人，不是我要幫助你，是祂要幫助你。」Willie指著天說。

小剛仍半信半疑地看他，Willie拍拍小剛的肩，說：「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小剛的嘴角微微朝上，深深向Willie鞠躬致謝，抬起頭來，看著Willie離去的身影，視線竟模糊起來。

清風吹拂，稻穗像波浪般層層波動，該是收割的時候了。Willie心裡充滿喜悅，仰臉望天，感謝上帝透過這次師資培訓班，讓他「找」到了要去傳福音的「人」。他臉上重現慣有的自信表情，只不過這次不為自己，而是為祂──原來「去找人」沒有想像中的難，因為祂早已預備，只等他去發現。

踏上歸程，也是Willie「去找人」的起程。「找人」的路不是一條易路，卻是一條必須走的路，Willie經過幾十年才「後知後覺」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義無反顧，繼續向前，因為知道就得行道。

從前在班上排名倒數的過動兒楊為倫，到如今「去找人」傳福音的Willie長老，過程充滿崎嶇與變化，若非上帝不斷雕琢，那個性情衝動、凡事喜歡自作主張的Willie，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上帝找到了Willie，Willie找到了小剛，小剛會找到其他的人，一個一個地找……(全文完)

……(請見2016年3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