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ading...
取消讀取

珪華在家中為念恩餞行。 

兩人是莫逆之交,情同手足。念恩在今年七月提前退休,妻子年前病故,兒女皆在美國成家,如今孑然一身,即將遠赴南美長住,協助其弟經營商業。 

珪華家住淡水一棟大樓的九樓。客廳外是陽台,面對觀音山,俯瞰淡水河。餐後在陽台品茗,秋月在天,燈火點點,遠山近水,清晰可辨。想到此情此景以後再見不易,念恩不禁悠悠的嘆一口氣,喃喃地說:「祇得放下了。」珪華不知他何所指,一時沒有回應。 

念恩說:「我在中央機關服務的時候,曾擔任一個中階的副主管,工作頗重,上班開會多,公事看不完就帶回家看,常常一滿提箱的公文要連夜清完。不久就覺得胃痛難忍,去看醫生,醫生問明症狀後,開了處方箋,告訴我先服藥數日,看情形是否改善再說。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我說一句話希望你不介意,我看你是拿得起,放不下。』這句話他輕輕說來,對我卻如暮鼓晨鐘,提醒了我這個案牘勞形之人。可不是嗎?上班時想的是公事,下班後煩的仍是公事,腦筋既不得休息,腸胃也就不能正常運作,焉得不抗議痛你一下?妻兒不埋怨我冷落了她們,已經是格外的包容了。雖然真正能夠放下已是改調事業單位以後的事,但知道這個道理卻讓我受益不少。 

「我這大半生經歷過多少愛憎喜惡的人與事,走過多少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有多少愉悅的時光,也有多少愴痛的日子;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倘使點點滴滴都掛在心頭,放它不下,真不知如何能有餘力迎接新的日子,承受新的喜怒哀樂。正像李清照詞中所說:『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此去萬里,棲身異地,風土人情、社經法律,都是全新的挑戰和體驗,如果放不下台灣的溫暖人情,嬌嬈山水,恐怕去不了幾天,就會打包回來了。」 

珪華說:「你的心情我能了解。如能學會放下,心中一無罣礙,便無地不可去,無境不可處了。我聽過一個故事: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兩兄弟有一次應邀赴宴,座上有妓侑酒。程顥泰然飲讌,程頤則坐立難安。返後不免對兄抱怨,不該前往這種酒色場合。程顥說,適才案頭有妓我心頭無妓,於今案頭無妓你心頭猶有妓。-這個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卻道出了『放下』的一種意義。」 

念恩說:「你說的對,我覺得該放下的還真不少。比方說,兒女小時,父母要操心他們的身體和學業。成年後他們有自己的選擇和方向,做父母的就該放手,雖然仍會關心,但不要多所干預。許多家庭的親子失和,做父母的不能放手恐怕是主要原因之一。又比方說我現在已經退休,職位有人接替,該移交的都已移交,我就該放下,除非新人徵詢我的意見,我就不應再行過問甚至干預。」 

略一沉吟,接著又說:「但放下並不就是遺忘。像父母扶養之恩、師長教誨之德、夫妻之恩愛、朋友之情義,山高水長,刻骨銘心,不能遺忘也遺忘不了。」 

珪華點頭說:「有許多的人和事,是永難忘懷的。我相信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嫂夫人三十年來對你的深情摯愛。就我來說,你知道我一向是負責認真做事,原本也打算在那家公司工作直到退休,可是多少年來儘管每一個建築案都由我企劃,由我奔跑主管機關申請核准,而且由我負責監督施工直到完成為止,但論功行賞我只排到最後。這也就罷了,但有一次一件承包案,上面沒有接受我的意見,結果出了問題,賠了兩千多萬,追究起來卻推到我的頭上,說我沒有盡到分析評估的責任,要記過並降級,實在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吵一架後憤而辭職,才被邀請到這家公司工作。雖然事過境遷,我已不再記恨,但這段屈辱要忘掉實在不容易。」 

念恩說:「聖經上使徒保羅說:『忘記背後,努力面前』。有些事能遺忘最好,實在忘不掉,能放下也可使人卸下重擔,活在當下。況且有些事越想忘掉反而越忘不掉,你奈他何!」 

在笑聲中念恩起身告辭,彼此互道珍重,知道不日就要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