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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個無數小學生寫過的題目,但此時對一個專欄作家而言,竟難以下筆、拖稿拖到編輯寫信來追殺──父女感情如此濃烈,直叫人下筆如同以死相逼。上次寫這題目是什麼時候已經不可考,我只知道,兒時遙遠記憶裡的父親和如今現實生活中的父親相去已遠,從牙牙學語、出國流浪,直到後來到中央美術學院念藝術,父女之情總是隨著時間推移消逝又遞增,衝突、爭吵、冷戰在兩個個性倔強的人之間從不少見。

所以,這篇文章絕對不會像歌頌黨那樣歌頌我父親,例如:父愛是一縷陽光,父愛是一泓清泉之類──你們放心,我也不會像流水帳似的記錄,諸如他的個性生活家庭喜好和職業云云(儘管這是我評估過最簡單交差的方式)。這篇文章大概快醞釀了一個月才下筆,是有史以來我寫過最難寫的一篇。交雜著自我感覺良好的藝術家、不羈的流浪者、自由工作者及一個叛逆女兒的內心,最終決定以非線性敘事方式完成這篇文章,以記念阮老杯六十五歲的父親節。

現實給了夢想多少時間?

我們總是相信美好的事物不會降臨在傻傻等待的人身上,只會降臨在追逐目標和夢想的人身上。一趟自我流放的長途行旅,停頓了習以為常的生活,記得那年我懷著偉大的攝影夢,帶著一身草原不羈的氣息到了深圳,流放歸來的女兒不管誰家的爸爸看了,一定都搖頭嘆氣。

「怎麼晒那麼黑?」「因為你女兒這一生沒有白活啊!」

他離開台灣二十年,歷經風霜雨雪,如今在深圳是個成功的台商,看著這個被富養長大的女兒,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又看著我離開安穩的工作,散盡所有積蓄去流浪,一生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這次他認真覺得女兒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但我覺得,此時他或許也只是冷眼看著我完蛋。為了成就自己的攝影夢,一個月五百元人民幣的薪水我也去做,第一次史無前例全心投入影像世界,日子很快樂,但是,「三十歲了,你已經要三十歲了,到底成就了什麼?對家庭付出了什麼?你有感恩過嗎?你有思考過嗎?」父親粗暴的問題總是像打斷我的夢囈一樣,魯莽地把我從夢境拽回現實,「三十歲了,一個月只賺人民幣五百元,告訴我,你未來的路到底是什麼,老兄?」我們都硬著頸項、鐵著青臉,肅殺的氣息充滿屋內。我一句話也不想說,正確來講是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三十歲,孔子說三十而立,的確,那正是一個脆弱的年紀,弄不好隨時會精神分裂。

***

父親三十歲時又是什麼樣子呢?可能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吧!那時我還沒出生,但最有記憶的是,自從爸爸到大陸經商後,每年寒暑假我都會飛一趟大陸去找他。我十五歲那年寒假,他四十五歲,和人合資做生意遭虧空,一人來到深圳從頭開始打拚,日子過得苦,光景很是慘淡,但他總是不讓我知道,只是拚了命工作,而且我想吃什麼他都會買給我。那時我正值發育期,食量大如牛,一天除了正常的三餐,中間還可以加上各種餅乾、小點心、小蛋糕。有一天早晨,爸爸騎著一台腳踏車,載我去附近商店買零食,回程一路上坡,父親是個胖子,載著一車零食還有我,在凜冽的寒冬踩著車自然費事些,我坐在後頭,仰著頭,只看到他頂上毛髮稀疏,冷風中顫抖著銀絲三兩,還有藏青色夾克上的毛球蜷曲的歷史已不可考,包裹著身子。腳踏車鏈條忘記上油,喀拉喀拉在這個無聲的早晨被風吹向四方。我神思晃悠坐著,手裡拿著剛拆開的餅乾大口大口啃著,前面的目光被父親碩大的身軀填滿,左搖右擺,氣喘吁吁踩著腳踏車上坡,顯出努力的樣子。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卻又被我趕緊擦乾,和著餅乾哽咽在嘴裡。

關於靈魂的強度與載力

前些日子課業不忙,決定和爸爸去一趟青海,完成他高原行旅的自駕夢。來北京之後,我才深深體會,當年父親在異鄉打拚,奮鬥將近十年才回台灣一次的艱苦。這些歷練與折磨成就了某種粗礪的生存意志,此時,我正路過父親的曾經。確實,人只有在離開故鄉,才能檢驗靈魂的強度與載力。知女莫若父,後來漸漸能感受到為父不忍看子女吃苦的心情。我非常確定自己遺傳到父親絕大部分的性格,包含對生命的韌性、冒險及受不了的臭脾氣──固執與自我,正因為如此,我們常常起衝突或冷戰。這趟高原之旅拉近彼此的距離,路途中,他年邁的身體不時出現不適,但是我可以感受到那股堅持和毅力,來到海拔最高點4120公尺的大咚樹啞口時,我拍下父親奮力一跳的瞬間,這大概是他來過最高的地方了。寂靜的青海湖畔,一種無端的悲傷像陣風,寧靜悠長埋藏在已逝海濤聲隱隱約約的動盪中。看著父親在海風吹起的夾克裡肥胖的背影,蹣跚地向湖邊走去,顫抖的手想撈出相機拍照,此時我被淚水淹沒的眼睛盛滿藍色的天光。

後來總會想起聖經教導「 要孝敬父母」,又說:「 你們作兒女的,要凡事聽從父母,因為這是主所喜悅的。」對我而言,「聽從」根本不可能。相信為人父母的或許都有同感;但在上帝沒有難成的事,上帝始終會用祂的方法來磨塑這段關係,是吧!我的父親?

行文至此,不免俗要在這裡祝福各位爸爸,父親節快樂!

……(請見2016年8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