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作者(左二)三姊弟與配偶一同回到父親的家鄉湖南尋根。

喜愛美味佳餚，是因我有一位看重「吃」的老爸。記得有次生病什麼都吃不下，但是老爸不斷叨念：「人是鐵，飯是鋼，不吃身體受不了。」在他聲聲催促下，再怎麼沒胃口，也得扒它幾口，否則連耳朵都會生病。

「大小姐啊！我今天燉了豬腳，要不要回來吃呀？」不要懷疑，這是老爸想見女兒的招數，即使嫁人了，老人家還是像寵小孩一樣，總惦記著女兒愛吃的菜。爸爸煮的菜不花俏，花生燉豬腳，讓你吃得到肉的軟嫩鮮甜；滷牛肉是他的拿手菜，滷得入味、鹹淡適中又不乾澀，散發淡淡的奶味。這些都是我們姊弟深深懷念的味道，遺憾的是沒有學到湖南臘肉的製作。猶記得快過年的時候，爸爸會在後院搭起架子，用甘蔗皮燻著醃製豬肉，煙霧中散發著八角和甘蔗的甜味，讓期待過年可以穿新衣、拿紅包的我們，更感受到年節迫近的興奮。如今，在餐廳裡點一道蒜苗炒臘肉，是我想念爸爸的方式，可惜吃不到爸爸的味道了。

爸爸晚年與我同住，輕微失智，還有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為了顧及他的健康，開始限制他的飲食──少油、少鹽、少膽固醇，但也成了我們的衝突，常常為了吃而不愉快。一天，我們又因為吃而吵架，爸爸說：「油不夠，吃了胃不舒服。」看著父親委屈的神情，心想，他老人家也快八十了，我該讓他開開心心過日子，還是為了檢查指數繼續與他抗爭呢？從那一天開始，我們決定快樂吃喝。看著爸爸即使咬不動，嘴裡含著土雞肉的滿足表情，嘗到美味而開心笑的樣子，我不再堅持所謂的健康飲食了，還是讓爸爸開開舒服。」看著父親委屈的神情，心想，他老人家也快八十了，我該讓他開開心心過日子，還是為了檢查指數繼續與他抗爭呢？從那一天開始，我們決定快樂吃喝。看著爸爸即使咬不動，嘴裡含著土雞肉的滿足表情，嘗到美味而開心笑的樣子，我不再堅持所謂的健康飲食了，還是讓爸爸開開心心地吃吧！

2007年3月25日，那天是主日，父親安息主懷。還記得前一晚九點多，在醫院為父親擦拭身體後，坐在病床邊，和父親天南地北聊著，聊到隔天就可以出院，我們可以規畫出國去走走。那晚父親睡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問父親有什麼話要說嗎？他搖搖頭閉上眼。在他熟睡後，我靜靜地離開病房回家。25日早上，剛回國的弟弟與弟妹帶著父親疼愛的孫子孫女圍繞病床前，帶上父親想吃的粥，老人家開心滿足用了午餐，弟弟為父親擦完澡，中午時分離開病房，沒想到父親就在午睡中蒙主接回天家。父親的離世讓我們措手不及，感謝教會牧師與弟兄姊妹在我們慌亂無助時，及時協助辦好父親的安息禮拜。

此後，吃飯成為我最傷痛的時間，於是牧師、師母及教會姊妹輪流陪我吃飯。去到曾與父親一起用餐的餐廳，望著他坐過的位置，邊吃邊流淚、邊訴說對父親的想念，他們就安靜地陪著我。想起那段時間，真的很感謝教會家人的陪伴，成為我生命裡深刻的記憶。

在父親過世十年後，一個長期醞釀於心的計畫終於成為行動。2017年，我們姊弟三人帶著配偶，一行六人踏上湖南尋根之旅，追尋父親口中深深懷念的家鄉味道。每次父親講起家鄉的種種，音調總是特別高亢，有次父親提到家鄉的梨子有多好吃，形容當他大口咬下手中的梨子，水果的汁液多得從手掌流到手肘，甜度可以讓手指黏在一塊兒，當時心中暗忖，父親應該是太想念家鄉了。記憶中父親常買的水果就是梨，原來那是一種思鄉情懷。

奇怪的是，我也愛吃梨，多年前當我在安徽吃到梨子，那一口下去真是讓我驚豔，汁液真的多得從手中不斷滴下，若不立刻洗手還真會甜得黏手，老爸形容的一點也不誇張。這次回到湖南，在水果攤第一件事就是挑個梨子來嘗嘗，吃的時候，爸爸形容家鄉味的神情浮現眼前，我揣摩父親思鄉的心，吃著他記憶中的味道。

在湖南婁底市見到父親的妹妹，她口中的湖南家鄉話，慢慢挑起我的記憶，從一句都聽不懂，漸漸地抓得到兩成，記憶的盒子彷彿慢慢掀開，猶記得我到七歲還常常因為聽不懂爸爸說的家鄉話而挨罵呢！

↑(圖左)接待賓客最高規格：八大碗菜。(圖右)懷念的味道：辣椒炒臘肉。

姑姑第二天陪著我們到新化老家，適逢姪子新居落成，席開二十幾桌，道地的湖南菜擺在眼前，那些潛藏在深層的記憶，成長時期父親拿手的佳餚，思念的味道一道道上桌時，內心五味雜陳，許多情緒翻騰不已。表弟介紹剛端上桌的菜，只看見碗公裡的食材，淹沒在紅紅的辣椒油裡，他說：「這道是三合湯，有牛肉、牛血、牛肚，裡面有兩樣調料就是乾紅辣椒和山胡椒油，是我們新化人典型的家鄉菜。」看著紅紅的辣椒油，猶豫著是否要嘗嘗，只聽見弟弟驚呼：「啊！爸爸的味道！」我立刻夾起一片牛肚放進嘴裡，驚訝地看著對面的妹妹和弟弟，說不出話來。

當我夾著一粒當地人稱「雪花丸子」，而我們叫它「珍珠丸子」放進口裡時，心中澎湃的情緒快潰堤，強抑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喊出：「和爸爸做的味道一模一樣欸！」心裡又訝異又困惑，父親二十出頭，隨軍隊來台，十幾年後在台成家，他是如何在異鄉尋找到家鄉的味道？想起父親在廚房的身影，他常常花很長的時間調味，試了又試，五香粉、花椒、八角、桂皮，辣椒……，原來那些香料、調味，是父親思念家鄉、紓解鄉愁的安慰劑，而他做出來的佳餚，也成為我們兒女成長的記憶，家的味道。

曾經因著思念父親而陷入極度憂傷，身邊沒有人可以傾訴時，上帝藉著聖經話語給我安慰，〈帖撒羅尼迦前書〉四章13～17節：「……那在基督裡死了的人必先復活。以後我們這活著還存留的人必和他們一同被提到雲裡，在空中與主相遇……。」雖思念，卻有盼望，知道未來在天上必與父親相遇。

這趟湖南探親之旅，使平時各自忙碌的姊弟，三個家庭凝聚一起，找回許多遺忘的記憶，一起思念父親、談論父親、回憶父親曾經和我們提起的家鄉，與我們所見所聞一一印證，對父親，我們有了更多認識。

如今每當美食當前，格外想念父親的味道──散發在美食中的濃濃父愛。而那思念的味道，在父親的家鄉，我找到了。

……(請見2018年02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