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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德修與父母合影,圖中為父親傅積寬,左為母親修澤蘭。

前有次和爸爸閒聊,不記得是什麼緣故,就聊到朱自清的〈背影〉這篇散文。記得當時我有點驚訝,沒想到平常比較粗枝大葉的爸爸,年輕時居然也讀過這些五四文學健將的文章。大概是因為爸爸的體型比較偏胖,他對於〈背影〉裡父親為了幫兒子買幾個橘子而費力爬上、爬下月台的經典片段,似乎印象特別深刻。記得當時在我們父子輕鬆的對話過程中,我還調侃爸爸要不要也為我重現這買橘子的場景,間接虧一下老爸不知是否爬得上月台,爸爸不以為忤,當場我們倆都自在享受著父子聊天的時光。

今年父親節,是我第一個父親不在了的父親節。九十三歲高齡的爸爸,在今年3月平靜地安息了。這幾個月來,爸爸過去的身影片段,經常在不經意的瞬間浮現於我的腦海,有爸爸年輕時的身影,也有年老後的面容。上面這段有關背影的回憶,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冷不防讓我重新回到過去的記憶深處。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的背影一直是魁梧偉岸的。童年出遊時,只要我走不動,爸爸就一把抱住我,將我揹在他寬廣的背上。趴在爸爸的肩頭,身體隨著爸爸走路的律動,感覺很安全、很可靠,到現在彷彿還可以感受到爸爸身上的溫度。

近幾年爸爸越來越不良於行,出入必須依賴輪椅,由於平時身體不方便經常活動,爸爸非常享受讓人按摩的感覺。今年年初,有一次我幫爸爸按摩背和腿部,爸爸的體重比過去減輕許多,背部的觸感和以前豐腴時完全不一樣,童年枕著的寬厚背部變得瘦骨嶙峋,腿部也比較僵硬。隨著歲月流逝,爸爸的體態從過去中年發福身材,轉變成晚年的瘦弱。

記憶中,有段時間,爸爸的身材體型變得消瘦一點,那是1970年到1973年的事了,儘管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平常也不會回憶那段歲月。今年過農曆春節的時候,去了一趟景美人權文化園區,跟著參觀遊客的足跡,走進當年羈押政治犯的看守所,有一種奇異的時光錯置感覺,彷彿行走在時光隧道一樣不真實。

↑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看守所接待室一隅。作者父親傅積寬曾在白色恐怖時期在此受牢獄之災。

1970年秋天,我剛進初中一年級。10月初爸爸突然失蹤不知去向,當時媽媽好像是用爸爸出差之類的理由告訴我的,後來才慢慢獲知,爸爸因年輕時在大學參加學生運動,被關押在景美看守所。過了好幾個月,經過漫長的等待,媽媽和我終於獲准到看守所探望爸爸。那天我們在看守所門口下車,經過衛兵檢查,然後走進水泥地面鋪成的道路。路的左側是一幢兩層樓高的長列房子,窗戶都被細小的白色空心磚擋住。長列房子中央的鐵門後面,就是接見室及狹窄的等待區。媽媽填好表單,並且把從家裡帶來的菜遞入櫃檯窗口檢查,然後就像在醫院候診一樣,坐在等待區等候。

之後在接見室見面的場景,我並沒有留下深刻的記憶,不知道是不是大腦有種特別的處理機制,可以將不美好的回憶從記憶中刪除: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我也不記得爸爸說了什麼,甚至不記得是媽媽和我一起見爸爸,還是分別見面的。多年來的模糊回憶,在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看守所接見室的現場,好像從電腦的資源回收筒被還原了,但是還原的檔案裡卻沒有聲音,只有幾格斷斷續續的畫面,像電影裡出現的監獄畫面一樣,接見室有六個位置,用笨重的舊式電話聽筒,隔著鐵窗和坐在另外一端的爸爸通話。

有一幕還原的畫面,是爸爸從鐵窗後右側的門口被帶入接見室,爸爸的臉消瘦了,臉部表情沒有我早先擔心的愁苦,但也不是笑容。那表情讓我難忘,應該是身心煎熬時看見親人之後的鬆弛,但是在接見室那種戒備森嚴的環境仍然無法完全放鬆;眼神是熱切期盼的,面部表情則是一種警戒中表現出來的定力。

另一個還原的畫面,是當十分鐘通話時間到了,爸爸被站在後面戒護的人員帶領站起身來,掛上電話就往右側的門口走去。這次在接見室現場,看到那段路其實只是三、五步的短距離,但在記憶畫面裡卻變成了慢動作的回放。爸爸不只臉部瘦了下來,體型也小了一號似的,沒有上手銬的他一直回首,用眼神向我說話,然後,爸爸的背影和看守者的背影就先後消失在右側的門後。

爸爸在看守所羈押的次年,宣判服刑三年。出獄後,剛開始有一段時間無法完全適應原先的生活及工作步調,不過後來就恢復原本開朗、愛交朋友的個性。回顧爸爸的一生,有一種很明顯的人格特質,在爸爸恢復自由之後特別突出:那就是爸爸即使身處患難,仍然沒有被挫折擊倒,原本樂觀豁達的個性,仍然保存完好,沒有變得憤世嫉俗或消極頹唐。舊約聖經〈但以理書〉記載,當時尼布甲尼撒國王當權,把三名不服從命令、堅持信仰不動搖的猶大官員扔進燒著熊熊烈火的窯中,國王卻見到上帝與那三人同在,當國王命令那三人從火中出來的時候,「見火無力傷他們的身體,頭髮也沒有燒焦,衣裳也沒有變色,並沒有火燎的氣味。(但以理書三章27節)」爸爸遭受白色恐怖的牢獄之災,經歷了烈焰的試煉,但他獄後的人生卻沒有火燎的氣味,爸爸信靠的救主施行了拯救,如同上帝與那三人同在一樣。

爸爸在獄中熟讀聖經,對信仰有了更深的領悟,同時也勤練書法,抄寫無數聖經金句。那段時間爸爸所寫的書法,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保羅在〈羅馬書〉八章18節的宣示:「我想,現在的苦楚若比起將來要顯於我們的榮耀就不足介意了。」我相信爸爸在抄寫這段經文的時候,一定想起使徒保羅所經歷的獄中生活,他也學會輕看苦楚的祕訣。

爸爸於上個世紀二○年代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出生,他生長在一個和樂的大家庭,青少年時期在北平、南京和上海完成小學到大學學業。在那個動盪的年代,爸爸拿到土木工程學士文憑就隻身來台,在台灣鐵路局任職,後來和同樣隻身來台、在鐵路局工作的媽媽結婚。婚後一起成立建築師事務所,開展共創的事業。爸爸出獄後曾經帶領工程團隊,遠赴沙烏地阿拉伯接了不少工程,儘管爸媽老年因為公司經營不善而負債累累,爸爸自認不是傑出的生意人,但仍以作一個一流的土木結構工程師為榮。

爸爸晚年為腎病所苦,長期洗腎達四年多。爸爸離世前的週末,我們如常去洗腎中心看望爸爸,帶了爸爸平常喜歡吃的零食。但是那天爸爸胃口不佳,沒有多吃,我們和爸爸聊天,他也沒精神多談。洗腎療程結束後,爸爸被扶上輪椅,推到洗腎中心前的人行道旁,我望著爸爸的背影,復康巴士司機將爸爸用輪椅升降器緩緩升上巴士內並固定住輪椅。爸爸瘦弱的肩膀挺得很直,目光一直往復康巴士的前方望去。那天,是我最後一次和爸爸交談。

如今我想著保羅在聖經〈羅馬書〉上的那句話,確信爸爸和媽媽已經卸下地上的勞苦,安息在天父榮耀的國度中,內心得到無比安慰。

……(請見2017年8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