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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生命意義,分享生命經驗」是宇宙光一開始就秉持的宗旨。在面對「生命」這本大書時,我們期盼與讀者一起探詢其中的意義,從眾所周知的有名人士身上去探尋,是眾多途徑之一。發表在1975年7月號《宇宙光》雜誌的這篇文章,就是當時的總編輯林治平帶領大家,從一代文豪海明威身上探索生命的意義,時隔四十多年再次展讀,仍然覺得發人深省。

↑(圖左)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海明威。(圖右)1918年,海明威赴歐洲參戰期間受傷。戰爭帶給他的不只是皮肉之痛,而是心靈的幻滅。他看到了盲目的屠殺、狂暴的毀滅。

1961年7月2日清晨,在美國愛達荷州基肯鄉居的書室中,一位美國當代偉大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一支雙管獵槍的槍銃塞在嘴中,然後扣動扳機,轟然一響,毀掉了他自己大半個腦袋。他是誰?他就是戰後「失落的一代」的發言人,被卡希金(J. Kashkeen)稱之為「製造死亡的工程師」的一代文豪──海明威(E. Hemingway)。

自小喜愛漁獵

1898年7月22日,海明威來到了這個痛苦的世界,他的父親當時正在芝加哥的近郊橡園(Oak Park)作一名鄉村醫生。海明威三歲的時候,就跟著他那喜歡打獵垂釣的父親去釣魚。十歲時,小小的海明威便有了他自己的獵槍。海明威的母親是一位喜好音樂的歌唱家,她也希望她的兒子成為一位音樂家,所以自小便逼著海明威學小提琴,但是海明威對打獵釣魚的興趣遠超過拉小提琴,他為此跟他的母親鬧得極不愉快。海明威成名後回憶兒時這段經驗,仍然充滿了憤懣,他說:
媽媽年輕時愛歌唱,但沒有天才。當我年紀仍很年輕時,她迫我學習提琴,雖然我對音樂全無興趣亦迫我這樣做,有一年甚至不讓我上學,好在家靜靜學奏提琴,我希望走到室外呼吸新鮮空氣和玩足球,她卻要將我關在室內,真悶死人。為了跟媽媽鬧氣,我在她的音樂廳中掛了一個練拳擊用的沙包,每天在那裡練幾個鐘頭,就讓她埋怨我大煞風景好了。不久我離家,以後沒再回去過。

海明威似乎從小就熱衷於戶外激烈的漁獵活動,他酷愛打獵,以獵取猛獸巨魚為生平樂事,這些經驗在他的著作中表現得非常清楚。他也熱衷於拳擊,在橡園中學讀書,他曾拜師學拳,但一上場就被對方打得七葷八素,甚至使他的左眼永久受傷,但是海明威卻堅持學下去。他對好勇鬥狠之術,興趣終生不減,他成名後常常不遠千里去看一場勢均力敵、真夠分量的拳王爭奪戰。他熱愛西班牙鬥牛,更是人人皆知的事實,他與西班牙名鬥牛士杜明根與奧唐尼茲的友誼,也是彌久彌堅、毫不褪色。1959年杜明根被牛刺傷不能再從事鬥牛的行業時,海明威十分悲哀地說: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富藝術性的鬥牛士,為什麼好的和勇敢的總是註定比彆腳傢伙早死?

其實,杜明根只是不能再從事鬥牛事業而已,他的軀體仍然活著,為什麼海明威竟要咒詛地說他死了呢?海明威的好友、《爸爸海明威》(Papa Hemingway)一書的作者郝其那(A. E. Hotchner),曾引述海明威自己的話解釋死亡的意義:
一個人最可怕的死,是失去他存在的中心意義,退休是個骯髒的名詞,無論是自願或被動,由你所能做的事情退休下來,等於走向墳墓。

一生都在奮鬥追尋

基於這一認識,海明威一生都在奮鬥追尋。除了在漁獵、拳擊、鬥牛等危險而激烈的活動中尋求刺激與滿足外,他也曾熱心參加戰爭。他中學畢業那年,正逢美國宣布參加歐戰,海明威立刻申請參戰,卻因左眼所受的拳傷而被拒絕,但是海明威仍然積極尋求從軍參戰的方法,那時海明威並不知戰爭的可怕,也許還抱著威爾遜總統宣布參戰時的崇高理想,威爾遜說:
正義比和平更可貴。我們要為我們最珍視的一切而戰,為民主、為人民能在政府中表示意見的權利,為小國的權利和自由,為全人類的正義而戰。全世界的自由人民團結一致,給所有國家帶來和平與安全,使世界能永享自由。

在這一神聖的召喚下,許多美國青年丟棄了書本、親人,離開自己的家園故國,到歐洲參戰去了。海明威也終於在1918年春,奉准參加紅十字會救護隊,到義大利前線服務,該年7月8日,他在一個夜晚受傷,事後海明威回憶說:
那時我死了,我覺得我的靈魂從身體中飛出去,好像你從口袋中扯出一條手帕,只扯住手帕的一角,它在外面飛翔一圈兒,返回軀體中,我又活了。

失落的一代

這次參戰對海明威發生了重大的影響,也對當時的一代發生了重大的影響。1919年,海明威帶著鋁護膝、腳上的一塊碎骨、腿中取出的鋼片,回到美國。但是戰爭帶給海明威的傷害絕不只是皮肉之痛,而是心靈的幻滅。在無情的炮火洗禮之下,他看到了盲目的屠殺、狂暴的毀滅。於是海明威及戰後的一代,在絕望的1920年前後,發出了他們絕望的吶喊。他們忽然發現,唯一的繼續生存的方式只有尋求逃避,於是性慾、酗酒、打鬥、變態的藝術成為他們的一切,而肉體的麻醉之後,跟著來的是思想上的否定──否定一切去製造空無的世界。

在這種一反常態的悲觀、絕望的情緒催逼之下,產生了美國文學的放逐運動。許多年輕的作家帶著妻兒,像浪潮般地湧向巴黎的左岸和拉丁區,他們聚集、喝咖啡、賭博、辦小型雜誌、放言高論,用種種放蕩的方式去充實他們的生活。叛逆的火像戰爭的火燒毀了文明一樣,戰後的一代口裡叼著香菸、身上掛著酒瓶、懷中摟著不同的女人,在殘垣廢墟上呼喊著瘋狂的、野性的音樂。什麼是道德?什麼是上帝?什麼是客觀標準、理性價值?一切是沒有意義的。所以當史坦恩女士(Gertrude Stein)指著他們說:「你們,你們全都是失落的一代!」(You, you are all the lost generation!)他們便好似找到了指路的先知一般,著魔似地環繞著「失落」的主題,把「失落感」(Lostness)表現得更完美、更深沉,使「失落」不僅成為他們文學藝術表達的中心,也成為他們生活的唯一中心。他們面對一切「無意義」,只好舉起他們的杯,大聲呼喊:
「來,讓我們乾一杯吧!」

↑1935年,海明威一家攝於巴哈馬。

死亡的主題

在這種情緒氛圍之下,海明威的著作陸續推出:《在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戰地春夢》(A Fairwell to Arms)、《旭日東昇》(The Sun Also Rises)、《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等。這些小說無一不是環繞著失落、了結、死亡等主題,海明威的英雄永遠在失敗中等待死亡,如果一個人想要從死亡中顯示生命的光采,要想從死亡中走出幻滅的狹小世界,要想從死亡的陰影中逃脫,唯一的方法是酗酒、性交、狩獵、打鬥、流血、凶殺。

有人認為海明威是一位偉大的寫作藝術家(A writer of Artist),因為他真正地把握了人類經驗的真實性,在那一個幻滅的時代裡,也許只有行為本身及促成行為的感覺才是真實的實在。所以海明威一心一意抓住單純的行為,像一個行為主義者一樣,從行為中追求感覺,而不問超乎行為以上的價值、標準、真理及上帝,海明威的人物負載的是幻滅的絕望,是敗北、退卻與日益消沉的精神迷亂,事實上海明威所寫的不是虛構的故事,而是他自己及他那時代泣血心靈的表白。

老人與海

海明威的著作多數寫於兩次大戰之間,他的《戰地鐘聲》出版後,二次大戰也如火如荼地展開,這部書為他贏得了極高的評價。然而戰火的漫延使海明威再次奔向戰爭,參與戰爭,也使他在文壇上沉默了十年。直至1950年戰爭停止後,他才打破沉默出了《過河入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一書,但是不幸得很,這本書出版後,幾乎所有的書評家都認為海明威的天才已經死了。然而,就在這些議論還沒有止息的時候,1952年9月1日的《生活》(Life)雜誌卻不聲不響地發表了他的最重要名作《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並附有畫家席可思(Noel Sickles)的插圖,《老人與海》出版後立刻獲得了批評界一致的推崇,海明威也因此獲得了普立茲文學獎與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雙重榮譽。這一部僅兩萬七千字的巨著,據海明威自己說,他本人曾親自校讀兩百遍之多,所謂千錘百鍊,自然不在話下。這時的海明威真是名利雙收,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然而海明威的內心卻越來越不快樂,他發現否定、瘋狂、反叛、榮譽及享樂,都不能滿足他內心深處的需要,他的心靈仍然乾渴,得到了一切的榮譽之後,這位一生打獵的獵人,發現他仍然沒有獵到他最需要的獵物,他徹底失望了。

海明威是一個尋求快樂的人,但他終生尋覓,卻徹底失望了,他獻上一生艱苦奮鬥,但所得到的只不過是老人桑迪亞哥巨大的魚骨,雖然得之不易,但不幸的是「那大魚已經變成廢物,只待潮水沖它出去」。這時海明威已接近六十歲,嘗盡了人生的甜酸苦辣,經歷了生之挫折與掙扎,他老了,真正的老了;他覺得疲乏困倦、乾渴難耐,他需要睡了,像桑迪亞哥一樣,他睡了,許多美麗的幻想只能從夢中去尋求了。

最後的獵物

海明威一生在非洲、在海上、在鬥牛場內、在戰場中、在聲名富貴、酒色財氣的圈子中,不斷地行獵,不斷地奪取,他的確是第一流的獵人,但是當他似乎一切都獵到了以後卻仍然不滿足時,怎麼辦呢?於是他不得不被迫把獵槍的槍口指向自己,使自己成為海明威最後的一個獵物,這真是二十世紀神槍手的最大悲劇,我們有最好的射手、最好的武器,卻沒有射擊的方向。沒有靶的結果,是一槍轟掉了自己大半個腦袋。

海明威的父親是在1928年舉槍自殺的,他的母親曾將他父親自殺用的手槍,在聖誕節時寄給他。這件事對海明威影響巨大,後來他越來越痛苦,名影星艾娃嘉娜曾與他談過找一位心理醫生看病的問題,他一笑置之,並說:
雖然我從不信心理分析這回事,但我這輩子殺過的蟲魚鳥獸可也不少了,所以我絕對不會殺自己。當一個人是向死神叛抗時,他只能在賜予其他東西死亡時才感到快慰,將自己看成像上帝一樣。

我想這便是海明威一輩子從事漁獵鬥爭的最好說明,他要向死神叛抗,所以他拚命賜死亡予其他東西,像許多所謂的英雄豪傑一樣,他好似成功了,但結果卻失敗了,至終,他還是殺了那絕對不會殺的自己。其實,當他活在放蕩失落沒有目標的生活中時,他早已開始在殺那絕對不會殺的自己了,只看到肉體物質的需要,而忽略了生命靈魂的糧食,這不僅是海明威的悲劇,也是二十世紀你我的悲劇!

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海明威的生活及脾氣更加古怪了,1959年夏,他飛往西班牙參加鬥牛週的狂歡,是年正逢海明威六十大壽,他破例在西班牙舉行了一次鋪張豪華的生日宴會,整個餐會延續達二十四小時,由巴黎運來香檳酒,由倫敦運來中國菜,又向馬戲團租來一個射擊小房,海明威在那裡施展百步穿楊的絕技,從朋友嘴唇邊擊落了一截燃燒的香菸。

然而,在狂歡結束之後,卻不幸傳來海明威的好友鬥牛士杜明根受到重傷、不能再上鬥牛場的消息,海明威十分痛苦地回到古巴,並以「危險的夏天」為題,寫下了杜明根鬥牛的故事。這時他的眼疾發作,腎病繼之,而卡斯楚的政權終於迫使海明威回到美國愛達荷州,這位倔強拒絕上帝、飽受折磨的老人,終於住進了精神病院,他的病時好時壞,就在此時,他的好友電影明星加利.古柏不幸因癌症去世,海明威大受刺激而多次企圖自殺。他的親友決定再度送他進入精神病院,在被送途中,他在機場企圖撞向飛機已開動的螺旋槳,入機起飛後,又企圖破窗跳機自殺,這次被迫住院治療,並沒有什麼效果,因為海明威就在出院後的第二天早晨自殺而死。

海明威的一生雖然一直是位成功的獵人,但不幸的是,最後的獵物竟是自己。

一個失去生活方向、生命主宰的獵人,是多麼痛苦、悲哀而可怕的獵人。

──1975年6月1日下午5:15
台中東海大學旅次

……(請見2016年7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