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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理蓮(背對鏡頭者)做完禮拜要離開前,會友用熟悉的旋律吟唱離別的祝歌。(照片來源/聖望教會)

離別的專屬詩歌

當孫理蓮(Lillian Dickson,1901~1983)要離開樂生療養院的時候,樂生院民與聖望教會會友都會吟唱〈境遇好壞是主所定〉的副歌。這首由孫理蓮牧師娘親自教大家唱的詩歌,歌詞寫道:「上帝在照顧你,各日在顧,各日導路;上帝在照顧你,上帝在照顧你。」好似孫理蓮在離別時,對這些幽暗際遇的漢生病患再次叮嚀,上帝真的在照顧你,不要放棄任何希望。最後眾人在歌聲中與她道別,期待下次再相會。

漢生病的哀愁

漢生病(Hansen's Disease)昔稱「癘」、「大風」、「惡風」、「痲瘋」、「癩」,在古埃及、印度與上古中國都可以找到相關或疑似病例,病史相當悠久。早期人們認為的染病原因從先天遺傳、瘴氣,甚至因果報應與上天懲罰等不一而足。一直到1873年,挪威籍醫師漢生(Armauer Hansen,1841~1912)發現,這項疾病是由類似結核桿菌的痲瘋桿菌為傳染媒介,後來醫界便以他的名字作為疾病名稱。

痲瘋桿菌主要攻擊人的皮膚及末梢神經,初期患者皮膚會出現紅色或白色斑點,並且失去痛覺,也留下大小結節。如果不能及時救治,瞎眼、麻痺和組織壞死將是不可避免的悲慘結局。但是對漢生病患來說,最悲哀的不是生命逝去,而是駭人外表造成的人際疏離,甚至是宗教與道德上的批判。

聖經〈利未記〉十三章記載關於皮膚病的條例,表示倘若有人身上長了癬或腫皰,必須帶到祭司那裡檢查。假設確定為「痲瘋」,就必須宣告不潔,並且接受隔離。儘管有學者認為〈利未記〉的記載可能是梅毒或其他皮膚病,但是當基督教的價值觀日後成為歐洲文明主流,漢生病與「罪」連結的論述也就根深柢固。天主教會也曾在十二世紀末宣布,漢生病患必須徹底隔離,同時舉行象徵在人間「死亡」的儀式。不同於讓人猝死的黑死病,漢生病患者從發病到離世還有一段很長的歲月,必須承受只有死亡才能解脫的悲哀。

連馬偕也沮喪

十三世紀痲瘋病在歐洲大流行,全歐洲共有上萬座收容所,直至十六世紀才逐漸消聲匿跡。十九世紀,歐洲列強在亞洲、非洲建立殖民地,在異鄉又見到過去曾流行於故土的漢生病。1889年,在夏威夷為漢生病患服務的達米盎神父(Pater Damiaan,1840~1889)不幸染病死亡,證實漢生病不僅會傳染,而且會跨越種族。雖然將漢生病患者隔離的做法已存在千年以上,但達米盎神父的死卻促使當代先進國家紛紛建設專門的隔離機構,並且一致認為這是絕對「科學」的處置,也認為漢生病是不治之症。

台灣最早收容漢生病患的機構設立於1736年(清朝乾隆元年),當年彰化知縣秦士望在八卦山下設置「養濟院」(又稱「癩痢營」),收養痼疾殘病者,但能提供給患者的協助非常有限。馬偕曾在1872年9月與痲瘋病患接觸,他在日記寫道:「非常令人沮喪,無法給他許多的鼓勵。」雖然日後馬偕在淡水設立當時北台灣最好的「滬尾偕醫館」,但是從相關紀錄來看,馬偕對漢生病確實無能為力。

戴仁壽:台灣漢生病之父

↑戴仁壽醫師。(照片來源/樂山園網站)

1911年,英屬加拿大籍醫師戴仁壽(George Gushue Taylor,1883~1954)接任台南新樓醫院院長,與漢生病患接觸的經驗讓他印象深刻,促成他日後前往印度學習漢生病的治療與照護。1923年,戴仁壽成為馬偕醫院院長,兩年後開辦漢生病特別門診,一年超過百人求診。

戴仁壽認為只有看診不夠,應該要從更廣泛的生活層面來協助這些病患,讓他們找到生理醫治之外的歸屬感。於是,他積極奔走尋找適當地點,希望設立一所漢生病的專門療養院,最後於1929年選定迴龍一帶作為預定院址,但這個地點後來竟為總督府所掠,設立官方的「樂生療養院」,戴仁壽也只能另起爐灶。

1931年4月,戴仁壽在淡水八里建立「樂山園」,管理制度仿效英屬非洲和印度等地的「自願隔離」機制,希望給患者「家」的感覺。1936年,戴仁壽辭去馬偕醫院院長職務,全心投入樂山園的工作,1940年因二次世界大戰返回加拿大。

1952年戴仁壽返回台灣,打算重新投入樂山園,卻遇到土地問題與隔年妻子離世。1954年,他以創辦人的身分保住樂山園的土地,卻在搭船返國處理財產的航程中,因急性盲腸炎而結束辛苦勞碌的一生。戴仁壽的骨灰後來安葬於樂山園內,他的後半生為了台灣的漢生病患而奔走,因此被譽為「台灣的漢生病之父」。

聖望教會:樂生院中的福音種子

遭總督府「掠走」的樂生療養院,設立於1930 年12 月,首任院長為上川豐。上川院長認為漢生病是「國恥」,解決方法就是一輩子禁絕病人與健康者來往,但也要兼顧病患的生理與心理需要。院中有宿舍、醫院、禮堂、菜園、神社與簡單的教育、娛樂設施等等,住院人數在1939 年高達六百八十人,當中有台灣人、日本人與琉球人。

1931 年2 月,雙連教會李長卿長老到樂生院向患者佈道,之後該教會的陳溪圳傳道師每月也來佈道一次。日本聖潔教會的福音使大澤豐助、池田長十郎也到樂生院向院中的日本人傳講福音,並且有受洗紀錄。(「福音使」是聖潔教會的傳道人稱呼,聖潔教會後改名「聖教會」,福音使也改稱「牧師」。)1937 年10 月,本身也是漢生病患的聖潔教會福音使小倉兼治到樂生院宣揚福音,同時思考在樂生院設立教會的可能。1938 年1 月1 日下午兩點,聖望教會舉行首次聚會,由小倉牧師親自講道,引用的經文是〈羅馬書〉十章16 到17 節,聚會人數為二十人。「聖望」是「希望成聖」之意,期許成為院內基督信仰的中心。

孫理蓮,「一顆偉大的心」

↑台灣神學院為了記念孫雅各(左)的付出,特別將神學教育館更名為「孫雅各紀念館」,並贈予「名譽院長」頭銜。(照片來源/聖望教會)

1945 年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樂生院在日籍員工與醫療人員相繼離開的情況下,出現交接不良的窘境。由於醫療與民生物資極度欠缺,院民的身心受到相當程度的煎熬,自殺事件頻傳。當時在樂生院關心院民的蔡信生傳道,前往台灣神學院尋求院長夫人孫理蓮協助,希望她到樂生院看看。其實一開始孫理蓮總是躲著蔡信生,因為她自覺已經夠忙碌了,實在無力插手樂生院的事務。

有一次蔡信生再度來訪,孫理蓮小心翼翼拉著窗簾向外看,她對夫婿孫雅各說:「他又來了!他不是我的天使!」「我每天都有露天的禮拜聚會,我也跟他說過了!」孫雅各聽了只是嘆口氣,說:「慈悲的上帝只給你兩隻手,」然後把孫理蓮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掌中,接著說:「但是祂給你一顆偉大的心呀!」儘管孫理蓮一開始有點不太情願,但或許是丈夫孫雅各的溫柔說服了她。孫理蓮萬萬沒有想到,當她來到樂生院,就再也沒有離開這裡的院民。

消弭抗爭與種植希望

孫理蓮初到樂生院,馬上發現民生與醫療資源嚴重不足,院民指控院方苛扣伙食與醫療費,也沒有醫生巡視患者、提供醫藥,這讓孫理蓮當天帶著煩惱回家。她原本打算一個月只來一次,結果隔週就帶著手風琴再次回到這裡,打算為院民舉辦一場野外禮拜。當天,幾位院民中的領袖向她表示,他們將串聯一場集體抗議行動,氣氛相當緊張,孫理蓮甚至認為這可能是一次「革命」。在風雨欲來的情勢中,孫理蓮先安撫他們的情緒,接著挺直她的小小身軀(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向眾人保證,只要取消抗議,她承諾給大家所要求的一切。最後那幾位領袖勉強答應,孫理蓮成功化解一場跨越省籍的大規模抗爭,卻也讓她思索如何從生理與心理兩個面向解決樂生院民的問題。

孫理蓮先邀請馬偕醫院的醫生到院服務,成立臨時診療所,並聯絡路德會的護士長期駐院;她也寫信募集經費,購買奶粉、維他命、糧食、毛毯與床具,讓民生物資不致匱乏。為了讓院民有更豐富的精神生活,孫理蓮商議美國新聞處到院內放映影片,並在病房裝擴音器播放音樂,也設立小而美的圖書館。

此外,由於樂生院公開集會的場所有限,當時基督徒與佛教徒共用會堂聚會,因此,孫理蓮希望樂生院的基督徒能有個美麗的地方做禮拜,也有個神聖的地方進行喪葬儀式。在孫理蓮的募款與戴仁壽的奉獻下,1952 年10 月5 日,聖望教會禮拜堂的鐘聲首次響遍山丘,院民帶著殘缺的肢體虔敬地進入聖殿。講台上擠滿貴賓,詩班歌頌上帝的恩典,聖望教會的信徒終於擁有自己的禮拜堂,至今依舊矗立於樂生院中。

漢生病特效藥DDS 於1953 年問世,隔年樂生院便開放痊癒患者返家或出院謀職,但多數院民依舊以此地作為他們的家園,也成為孫理蓮掛心的禾場。一位小小的婦人發揮前所未有的巨大能量,在絕望之處種下希望,在幽暗之地帶來曙光。

永遠的母親

1983 年1 月14 日,孫理蓮在工作中蒙主恩召,上帝帶她回到天上的榮美之地,安息在世八十二年的勞苦。她安葬於陽明山上的台灣神學院,與丈夫孫雅各依偎在一起,靜靜躺在禮拜堂的側邊。有一回,他們夫婦倆討論如何解決院內的問題時,孫雅各雙手一攤表示:「我想我提供不出什麼意見。」孫理蓮則引用〈哥林多前書〉七章32 節「我願你們無所掛慮」來回應丈夫,聖經經文安慰這對夫婦,但或許這段經文也是孫理蓮要告訴院民的話,她希望他們「無所掛慮」。

為了記念這位永遠的母親,直到現在,只要是離別場合,聖望教會的會友就會唱〈境遇好壞是主所定〉的副歌,就像當年送別孫理蓮一樣。這是個雖不醒目卻雋永的傳統,訴說大家對她無限的懷念與感謝。

〈境遇好壞是主所定〉收錄於長老教會1964年版的《聖詩》第346 首,作詞者是Civilla Durfee Martin(1866 ∼ 1948)女士,並由她的夫婿Walter Stillman Martin(1866 ∼ 1948)牧師譜曲,傳唱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請見2016年8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