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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抱著我與她的學生合影,前排左一是我哥哥,右二是我表姊。

5月,好快!2016年才剛過去,怎的一眨眼,5月就來了,怎麼可能?

當然,在我的生命中,5月更具有特殊意義,因為我就是在5月出生的啊!只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重要的日子都用陰曆計算,我也不例外,生於1938年4月23日,當然是陰曆啦!換算成陽曆就是5月22日星期日。在那個只用陰曆的年代,我就一直記得自己的生日是4月23日,雖然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流行用陽曆過日子,但是在一切官方或私人記錄中,我的生日都是4月23日──只不過自己和家人過的是陰曆4月23日,但外人認定的卻是陽曆4月23日。每年陽曆4月23日,一些朋友同事都會寄送賀卡賀辭,甚至餽送禮物禮品,尤其在這個網路時代,只要一機在手,幾乎沒有人會忘記你的生日。當然啦!手機也只記陽曆,於是每年陽曆4月23日,來自網路的生日賀卡賀禮更是多而又多,各有創意,令人目不暇給,不知如何回覆應對。我的家人對生日一向淡然處之,只不過是在有人生日時,特別排出時間,由當日壽星出資,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餐飯、天南地北聊聊天而已。(唉!說是「淡然處之」,其實這種簡單的幸福,也是現代人生活中的奢侈品。)我們家現居台北的親人共八人,只有我一人過陰曆生日,難得兒孫還能記得換算,不然我自己也常會忘記。

現在你知道了,我是在5月來到這個溫暖、充滿陽光的世界。感謝媽媽讓我在她腹中躲過蕭瑟寒冷的冬天。其實媽媽正是我生命中永遠的5月天,在寒冷的冬天,她把我藏在她溫暖的肚腹中;也在溫暖宜人的5月間,放手讓我走進世界,學習成長的功課,想想這正是我一生蒙受的生命恩典。只要有媽媽在,生命中的隆冬炎夏,都會變成和煦春風、暖暖夏日。其實媽媽的一生平淡無奇,只是一個踏實認真的小學老師。她的一個學生在小學畢業幾十年後,輾轉來到台灣,出任一所著名師範學校校長,只因聽聞眷區住著一位來自湖南的易老師,她便從高雄北上,專程前往我們住的空軍眷區,一家家尋訪探問,這位易老師是否就是多年前她在家鄉讀書時誨人不倦、影響她幼小生命的那位易老師,那位她思念多年、卻一直沒再見過的易老師。這差不多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迄今我仍然記得,那天兩位老人家見面時,操著鄉音把手晤談、細數當年校園課室趣事的情景。我相信媽媽一定是個好老師,一位關心學生生活細節、照顧學生無微不至的好老師,正如她是好媽媽一樣。

↑爸爸年輕時穿著軍裝的英姿。

我們這一代是在亂世成長的一代。一生下來就是一連串戰亂逃難,我被取名「治平」,想必就是父母走過漫天烽火、流離顛沛的苦難以後,對這個新生嬰兒抱持的未來希望吧!爸爸是那個時代的新青年,曾在教會學校讀書,專攻經濟,有良好的英文能力,在當時有名的外商「美孚洋行」工作。當革命愛國狂潮風起雲湧之際,基於民族主義、不替侵略中國的洋鬼子工作的激情,爸爸也慷慨激昂地辭去待遇優渥的工作,投身新成立的空軍,成為最基層的軍官。從此,移防作戰,聚少離多。在我的記憶中,幼年生活總是在日本人的炮火槍桿底下飽受驚嚇、四處奔逃。這個時候有媽媽在旁邊守候呵護,她的形象自然就越來越重要了。在我十歲以前,記憶中的戰火一直追著我們跑,從湖南、湖北、廣西、廣東、江西、貴州、雲南、四川、江蘇、浙江、福建,幾乎跑遍大半個中國,從來不知道安定是何物。在這段期間,爸爸軍服在身,必須隨軍征討,媽媽就得挺直腰桿、跨越心中千萬重的憂傷、恐懼與害怕,為我們撐開一把又一把保護傘。為了這個家、為了家中嗷嗷待哺、亟需保護護衛的孩子,除了勇敢堅強站起來,她別無選擇。

1948年,媽媽帶著我們來到台灣,爸爸則隨軍仍在大陸與共產黨做最後的對峙周旋。那時台灣物力維艱,我們住的地方是虎尾鄉下甘蔗田中一棟老舊的長方形舊倉庫。從中一分為二,隔成十幾戶住家,中間狹窄的走廊擺個煤炭爐,就是各戶的廚房。後來台灣有一家醬油公司的廣告詞是「一家烤肉萬家香」,正是類似情形,只是各家同時煮菜,萬家爭香的勝況,其味如何,你可以想像嗎?

回憶起來,媽媽其實是個急性的人,然而飽經生活的磨練,她卻急不起來。如前所述,初到台灣那段時間,住的環境十分簡陋,大家只好相互容忍、彼此將就;一年以後搬到台南,住的仍是眷區所謂的克難房屋。在那個克難運動高唱入雲的時代,生活需求一切從簡之外,還要想辦法自食其力、自求生路。於是在眷村極為侷促的環境中,幾乎家家都會想盡辦法養養鴨,除了可供年節加菜、合家共歡以外,雞蛋鴨蛋更是孩子考試時期增添營養的重要補給品;至於飼料,當然也不會花錢去買,而是由我們下課後騎車去鄉間池塘撈取浮萍、水草供應。有時媽媽也會去附近火柴工廠取回火柴盒做代工,換取零星工錢,貼補家用。後來空軍子弟小學在眷區成立分校,媽媽又重操舊業,擔任幼稚園老師,這才發現,媽媽會彈琴、能跳能唱、還會講故事。為了當一個好媽媽,媽媽真是什麼事都會做,什麼苦都能熬。更重要的是,她把這一切視為當然,從不遲疑、更不抱怨。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中,自自然然、不知不覺地茁壯長大。在她的庇蔭保護下,炎夏酷寒都化為春風暖流,就這麼輕輕鬆鬆、歡歡喜喜跨越度過了。

有人說:「母親節其實是母難節。」一點也不錯。從母親懷孕那一天開始,一場孕育生命成長的艱辛歷程就此開始,然而,由於媽媽的愛,一切苦難艱辛都由媽媽一肩承擔下來,生命中的寒冬炎夏都留在媽媽身上,成為一道一道刻痕皺紋,孩子所享有的似乎永遠都是溫煦怡人的5月天。

媽媽可以說是從傳統文化走出來的新女性。她的一生從傳統女性的角度出發,走過戰亂、走過貧窮艱困,學會時時調整、改變迎新。她是擁有傳統保守性格、同時兼具時代迎新勇氣的女性,有了她的陪伴,你只管放心往前行,一切就是那麼自然,沒有一絲勉強就到達彼此都滿意的目的地。

1954年,我在一陣生命迷茫掙扎之後,終於從初中畢業。感謝上帝的恩典,我竟然有機會接受耶穌基督作我生命的救主,使我的人生找到生命的意義與方向,知道標竿何在,並且享有「向著標竿直跑,為要得著上帝從上面召我來得的獎賞」(腓立比書三章14節)的把握與福氣。媽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是想讓她信主接受主耶穌基督,卻十分不容易。媽媽的傳統保守,在這件事上充分顯露出來。因為每年年節,媽媽都會準備一個「西河堂上林氏祖先之位」的牌位,拜祖宗似乎根深柢固深埋在她心中。雖然她親眼看到子女三人因著基督信仰帶來生命改變,甚至也在我們多次邀約下,前往教會聽道。記得有一次我特別坐在她後方,在講道中特別為她懇切禱告,祈求上帝的愛吸引感動她。後來我看她果然大受感動,一面聽一面掏出手帕擦眼淚,心想這一次她一定會舉手信耶穌。沒想到左盼右盼,她就是沒有舉手。事後問她,她只是帶著笑容說:「你們小孩子不知道,不會懂的啦!」為了帶她信耶穌,我高中時期奮鬥了好幾年,每次問到這個問題,她都笑笑對我:「你們信就好了,我是不能信的啦!」但是當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她卻決定與爸爸一同信主受洗。更有趣的是,當我問她為什麼決志信主受洗,她也只對我神祕一笑,說:「不告訴你。」

信主以後的媽媽變得更加可親可愛,連以前喜歡打的小麻將,也駐足不前了。「打麻將?」她輕描淡寫說:「打麻將幹什麼?浪費時間!」

1988年8月8日媽媽在病中平安離世,回返天家。那段時間我正在美國各地主領一連串佈道會,聽到媽媽病重,我專程趕回台灣,在病房與家人一起陪伴媽媽,沒想到兩天以後爸爸對我說:「我們一家都是基督徒,死亡不是我們的終點,上帝為我們預備一個天上的家,我們都會在天家再相見。你在美國有許多早已安排的聚會,你陪媽媽的心願,大家都看到了,你還是趕回美國吧!耽誤服事上帝的工作,媽媽心裡會不安難過的。」聽爸爸這樣說,我心裡好感動,禱告辭別媽媽及家人後,一面禱告一面兼程趕往美國,主領未完的聚會。8月8日是華人的父親節,那天晚上聚會之前,我打電話回台北,知道媽媽就在那天回天家了。掛上電話,我獨自一人在台下流淚禱告,但隨即擦乾眼淚上台講道。我知道媽媽也喜歡我所做的,我真不知道那天那篇道是怎麼講完的,但卻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篇講道,是媽媽與我用生命共講的一篇道,達於上帝的心中,也在許多聽眾心中共鳴。媽媽回到天家已經快三十年,年代越久遠,思念的心也越懇切,這些年,夢中也常常見到她,在生命中有這樣一位媽媽,真好!

5月又來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七十九個5月,想到我這一生,想到媽媽,心中充滿感恩。(全文完)

……(請見2017年5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