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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左)當兵時，利用放假造訪人去樓空的苗栗老家，(圖右)並與當時還在交往中的太太攝於台中公園。 |
歲月：難以想像的艱困
「來、來、來、擱來、擱來……」一個十五、六歲打著黝黑赤膊的男孩，正招手引導他面前超載的十五噸大貨車，車上滿載從南部運上來的木心板，準備通過一段特別窄的路段，運到橋那頭的木材行。路肩因連日大雨沖刷，地基多已流失，突然，一聲轟然巨響，卡車壓垮脆弱的柏油路面，整個車頭陷進地裡。運將兼貨運行老闆氣急敗壞跳下車來，吐了一口血紅的檳榔汁，連聲咒罵「X你X」，轉頭就惡狠狠地追打還沒回過神來的男孩，把這場「意外」的責任全都歸咎在這抱頭鼠竄的男孩身上。
那年我高一，獨自到台北讀書，暑假留在北部，找到這家在板橋的貨運行當捆工、跑長途。每天除了搬上搬下超過十噸的貨物，晚上睡在車上，白天頭頂烈日，兩手常常扎得皮破血流，有時還累得吐了整馬桶的血！雖然小時候家裡窮，在工廠做工也勞累過，心裡卻不曾如此淒涼無助。每天上學早餐只吃一個扁扁的饅頭，午餐又是一個饅頭，晚餐一碗白飯加一碟白菜，再撈一碗自助餐店免費的清湯──難怪同學給我取的外號叫「饅頭」。發育中的男孩，不時餓得頭昏眼花，想到自己的處境，心裡常酸得像刀割一樣。
在這前一年，父親因中風半身不遂。為了養活一家八口，勞苦的父親不曾停歇過，打了十幾年的仗，從大陸撤退到台灣，退役只領了小小一筆退休金，買了一棟產權不清的破瓦房，落戶在山城苗栗，又買了一台製麵機，靠賣麵條謀生。台灣的天氣經常晴時多雲偶陣雨，常常忙了一上午將做好的麵條掛出去晒，還沒來得及吃午飯，頃刻便下起雨來，父母親只得趕緊拿草蓆蓋在麵條上遮雨，要是雨下個不停、濕麵條長黴，就只好送給鄰居餵豬。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天我跑出大門，正好迎面撞上駛過門前的鐵牛車，當下把右腿壓斷。一大筆醫藥費從天而降，窮於應付的父親忍不住手摀額頭哀嘆：「老天爺啊……」所以，當父親一病倒，貧困的一家人像遭了難的林中鳥，只能各自散飛。我孤零零一個人到了台北，前途茫茫、孤單無助，幼稚的心靈自此封閉在厚厚的繭裡。
出路：重重壓力中的曙光
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面，又從你們的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你們肉心。（以西結書三十六章26節）
 ↑科羅拉多大學企管碩士畢業，全家合影。 |
十六年後，我跟太太搬到美國維吉尼亞州北部定居，每天一大早我就得開大約兩小時車去上班。有一天在路上扭開收音機，無意間聽到杜博士在「愛家」（Focus on the Family）廣播節目中，教導家庭何等重要、一個愛家的男人該如何作稱職的父親、建立合上帝心意的美好家庭……，我聽了深受吸引。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世人在「老天爺」眼裡算得了什麼呢？但從那天起，我幾乎天天期盼著再聽到杜博士的廣播，他的信息就像春雨滋潤乾渴的心田，把一層層硬繭輕輕剝去，我感受到一份嚮往極了的愛和盼望，從杜博士口中的天父上帝而來，呼喚祂的孩子回到祂愛的懷抱。那一年，我常常聽到感動流淚，久久不能自已。因著這份感動和盼望，我終於相信並接受了這份救恩。
回想我和太太剛移民美國時，面對生活及養育三個小孩的壓力，我每天不自覺地只顧著勞苦愁煩、埋頭苦幹過日子。大女兒、二女兒懂事，成長過程沒讓我太煩惱，小兒子卻讓我慌了陣腳。照我自己上個世紀的成長經驗，根本沒法應付網路世代的青少年，尤其當我面對工作及家庭雙重壓力、感到左支右絀時，真覺得我這個父親作得比我父親還辛苦！
上一世代成長背景單純，縱使父母親每天忙於工作，兒女大多會鞭策自己上進，對父母的管教也不會頂嘴；但是面對我們的下一代別說體罰，連重話也不能說，尤其美國禁止體罰小孩。當小兒子開始進入叛逆期，我說破嘴他卻依然故我，讓我不只覺得無力，還有很大的挫折感，覺得自己辛苦努力奮鬥，讓他不用吃我吃過的苦，為什麼還不知道好好珍惜、專心用功讀書，或是發展正當興趣、未來才好出人頭地呢？
疏遠：愛深責切的反效果
我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的教訓，搞得我和兒子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一下班，看他還在玩，我忍不住開始念：「下課不要光顧著找東西吃，不要熬夜寫作業，如果不懂就早點問，不然我先睡了你找誰問？」期中、期末考經常熬夜K書，但是考卷一發回來，我都昏了：「這麼簡單都不會？老師沒有教過嗎？練習題有多做嗎？我一看題目就知道答案！」雖然是求好心切，但是這些沒有耐心的氣話，真不知道多傷兒子的自尊心！
青少年生活作息不正常，每次感冒一流行就中標，要他多運動健身、增強免疫力，他也聽不進去，只喜歡窩在屋裡上網。因為作業、師生聯繫都靠電腦，我也不能把電腦跟網路卡掉；直到他漸漸對網路上癮，功課不做、飲食不正常、晚上不睡覺、身體越來越差，一說他，就跟你沒道理地辯，教人氣到不行，忍不住心想：「既然你那麼能辯，等你讀完高中就自己想辦法過日子吧！」但一想到要放棄自己的孩子，讓他去面對我親身經歷過的孤單絕望，又不禁覺得，這樣的話，我一生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呢？
 ↑第一堂駕駛課，勇往直前。 |
 ↑體能訓練，單車耐力。 |
 ↑體能訓練，越野跑步。 |
人的盡頭是上帝的起頭，天父既然為我們預備了全備救恩，我們為什麼還要讓無知蒙蔽雙眼，一代一代生活在毫無指望的咒詛底下？舊事已過，一切都變成新的了！祂既然把我從困苦中救拔出來，我為什麼還要用以前的孤兒心態，惶惶不安過日子呢？結果是，我把孩子也弄得失了志氣、毫無指望！
愛：赦免與憐憫的源頭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我心裡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軛，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裡就必得享安息。因為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馬太福音十一章28～30節）
上帝的話讓我更真實看清自己的生命光景，妻子也經常用讀經禱告的領受來提醒我：「孩子的景況與父子關係，其實都反映了父親的心態，以及成長背景的影響。」
天父上帝將祂的獨生愛子耶穌基督作為挽回祭，藉以赦免我們一切的罪，我們卻反過來給身邊的人定罪嗎？好比耶穌說過惡僕逼債的比喻：祂把我們從困苦中救拔出來，免了我們千萬兩銀子的罪，結果我們非但沒有憐恤的心，還自以為是為了孩子好，天天硬著心、向不符自己期望的孩子追討十兩銀子的債，把累代貧窮的壓制、孤兒的心態，一代傳一代，永不得安息！雖然蒙恩得救，卻沒有脫去舊人的纏累、穿上新人，未能學習耶穌柔和謙卑的心，怎能了解孩子的軟弱和需要，帶他出黑暗入光明，成為貴重的器皿呢？
有了這樣清楚的看見，大大提昇我幼稚的情感，漸漸跟兒子有了比較成熟的溝通模式；心裡柔和，也不再容易感到被冒犯而生氣。以前是孤兒帶孤兒，就像瞎子領瞎子，寸步難行；現在才懂得到上帝面前求智慧與憐憫，漸入佳境。
父子：峰迴路轉的關係
上帝是信實的，也是我們隨時的幫助。那時兒子快滿十八歲，過了暑假就要離家上大學，可是駕照連考四次都沒過，頹喪得很，不想再考。同一條路線，我已經帶他練了好多遍，每次都從公司請假來陪他考，卻總是白白浪費時間。本來想責備他為什麼不能認真一點？差點又要得理不饒人、重蹈覆轍時，突然心生憐憫，警惕自己不造就人的話一句也不要說出口，就故作輕鬆地說：「沒關係，現在可以犯規的地方應該都被你發現了，我們再試一次，一定考得過。」他說不想再麻煩我，我就跟他說：「不麻煩，兩個姊姊都是高中畢業考駕照，考到駕照我就帶她們到銀行辦信用卡，上大學就方便多了，你也一樣。」他聽了立刻打電話，預約兩個禮拜以後的路考。再來考的時候，我遠遠望著他慢慢把車開回停車場停下，考官在車上跟他說話，我心裡七上八下，擔心萬一又失敗了，要跟他說什麼好？等到他們下車，只見他跟考官點頭道謝，看見我，笑著向我豎起大拇指。第一次看到他對我這麼笑，噢，感謝上帝！
暑假到了，妻子想回台灣照顧她的媽媽，卻又猶豫未決，擔心兒子無所事事、每天睡懶覺，父子倆互相看不順眼。我說：「放心回去吧，我早有計劃了。」
太太一離開，我就跟剛拿到駕照的兒子約好，禮拜六開我們的四輪驅動車，去舊金山南部的霍利斯特山越野車公園（Hollister Hills State Vehicular Recreation Area）玩。
當天到達目的地已經快下午三點，我把鑰匙交給他，教他如何啟動四輪驅動、防打滑，父子倆就玩開了。霍利斯特山越野車公園是沿著山谷、溪流開發出來的越野車場，途中有個地方遇到一條深溝，眼看根本沒有路，我看看指標、對照一下地圖，跟他說：「開過去！」他看著前面這麼深的溝，過去就是一個陡升坡，山壁後面也看不到路，不禁緊張地問：「你確定？」我說：「確定！」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車子發出很大的咆哮聲，我們越過深溝、爬上陡坡，轉個彎、下坡到一處平坦的河邊。兒子「哇！」的一聲大叫：「這車怎麼這麼有力，太好玩了，比電動還刺激！」看著兒子開心，我也跟著高興起來。
祝福：永不止息的愛和盼望
接下來的暑假，我儘量不加班，擠著尖峰時間下班，希望多留一點時間陪伴兒子，帶他出去跑步，週末一起騎自行車、長途健行，也常讓他練習開車，為的就是把他從虛擬的網路世界，引導到天父為我們預備的大自然遊樂場，鍛練他堅強的體魄跟意志力。記得每次出去跑步，剛開始他都衝得很快，但一會兒就沒勁了，停下來彎著腰想吐。他問我怎麼都不累？我告訴他：「越野跑步、上山下山，最重要的是起跑要慢，跑個十來分鐘以後，身體比較適應，氣就不喘了。我也會累，可是想到可以跟你一起在山裡越野跑步，一邊看風景，心裡高興就不怕累了。」他聽完就挺起腰，繼續慢慢跟著我跑。
父子倆一步一步訓練兩個月後，兒子的體魄漸漸顯露出來，畢竟是發育中的青年，我跑步已經落後得老遠追不上他了。在他生日前，我和他一同執行了一項不可能的任務──騎鐵馬百哩長征，從舊金山東灣我們家，翻山越嶺騎到舊金山北部他好朋友的家。一路上我們迷路好幾回，還摔了兩次車，所幸幾度化險為夷、轉危為安，當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兒子臉上綻露出的興奮和喜悅，永遠難忘。
回程時我們決定搭客運，卻因地方不熟等錯車站，半天都沒有車來，兒子問：「怎麼辦？」我想了想，說：「沒關係，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我打電話問U-Haul（卡車出租公司）有沒有卡車。有的話，我們可以把兩輛單車放後面，你開車，我幫你看路。」他露出懷疑的表情：「你……認為我可以嗎？」我肯定地對他說：「你比你想像的要好！你看，我們一路上遇到多少困難，只要不放棄，我們一定會到達目的地。」
說到這裡，想到他即將離家讀大學，我忍不住接著叮嚀：「將來爸爸、媽媽不在身邊，靠著那加給你力量的，你凡事都能作，即使……有一天……我們不在了，記得要勇敢，不要害怕，因為你無論往哪裡去，耶和華我們的上帝都與你同在。」說時胸口一陣哽咽，心中卻湧起一陣熱流，突然明白──原來我已經得到那份從上帝而來、嚮往已久的愛和盼望。
……(請見2017年8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