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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元月底,父親因為肝癌末期難以進食而住院,不想才三天時間,病情突然急轉直下,一夕之間就失去說話、吞嚥與行動能力。硬撐了幾天,我已經腰痛、背痛、手腕痛,清楚知道非請專業照顧服務員(簡稱「照服員」,俗稱「看護」)不可了。只是,拿著四張仲介公司的名片,到底該選哪一家來聯絡呢?素質良莠不齊的看護,我在病房裡可沒少見過,感覺真像在下賭注呀,心情一陣無奈。

「請問……你知道哪家公司的看護,照顧病人比較讓人放心嗎?」站在護理站前,我客客氣氣卻又開門見山直問。護士一聽,會心一笑,從抽屜拿出兩張個人照服員的名片,指著其中一張,說:「這一個很好,那一個也不錯。」我連聲道謝,無所適從的忐忑這才稍稍定了心。

正準備轉身,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不好意思,冒昧請教,請問你知道她們的宗教信仰嗎?」
「這一個好像是基督教還是天主教,那一個我就不清楚了……」

陳美銖,護士首推的丙級證照照顧服務員,這就是我和她「初相遇」的故事。

是怎樣的一個照服員呢?竟能讓護士毫不猶豫背書似地推薦,連超酷的主任醫師也曾指名希望她去照顧某個病人?我在心裡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機會好好認識她。

之後,終於如願。故事,且讓我從她的婚姻說起……

「阿銖,爸爸的神主牌位怎麼不見了?到底怎麼回事?」因為公司遷廠,陳美銖的丈夫跟著外調到大陸,那幾天丈夫剛好返台,想到靈骨塔寺祭拜父親,不料竟遍尋不著父親的牌位,一時火冒三丈破口大罵。

陳美銖接到丈夫氣急敗壞的電話,一時也慌了起來。雖然從台北搬回高雄照顧因車禍截肢的婆婆,但每年清明她仍會專程搭車北上,到安放公公神主牌位的靈骨塔寺祭拜,只不過因為掃墓人潮眾多,這幾年她都跟著大家在廣場上燒香拜拜,沒進到寺裡頭去。公公的牌位真的不見了嗎?陳美銖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到不知如何是好。

打電話問了寺方人員,陳美銖這才知道,婆婆和小姑早就將公公的牌位遷回高雄。「既然遷回來了,總該跟我們說一聲吧!我打電話問小姑,她還跟我說不知道,後來才說是媽媽決定的。」一聽是自己媽媽遷回爸爸的神主牌位,丈夫的分貝立刻降低一半。風波雖然就此不了了之,終究還是成為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美銖原是家中老么,爸媽寶貝似的把她捧在手掌心,五個哥姊也對她呵護備至。這樣幸福的嬌嬌女,直到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嫁給外省家庭背景的丈夫,日子開始風雲變色。陳美銖怎麼也不敢讓家人知道,篤信一貫道的婆婆、兩個當乩童和桌頭的舅公、經常半夜受靈界干擾的丈夫,是如何讓她的生活充滿壓力與不安。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婆婆常對陳美銖的兩個年幼兒子說,如果不怎樣怎樣就會下地獄,害得小朋友好像也開始有點精神恍惚。

為了照顧出車禍的婆婆,陳美銖順服地辭掉工作南下,誰知原說好一家人同住,婆婆卻突然要她和孩子自行在外租屋;後來丈夫隨公司赴大陸,婆婆非常不諒解,指責她根本不該同意丈夫的決定;更讓她委屈的是,當婆婆出院之後,大方宴請曾到醫院探望的人,滿滿兩桌親朋好友,竟獨獨漏了日夜辛苦照顧、為婆婆把屎把尿的媳婦。

「算了,就當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能做就盡量做吧!」陳美銖吞下滿肚子委屈,一心努力維繫婚姻與家庭,誰料有一天丈夫竟然開口:「如果不能忍,就離婚吧!」陳美銖彷彿瞬間墜落萬丈深淵,一顆心冷到冰點,「我為這個家付出那麼多,你就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好,那就離婚吧!」將近十年的婚姻,就此宣告結束。

顏面傷殘的陽光女孩

剛離婚時,陳美銖幾乎天天以淚洗面,單親媽媽帶著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辛苦可想而知。還好兩個孩子都很乖,哥哥除了照顧弟弟,放學回家一定先煮好飯,等媽媽從電子公司下班、炒好菜,一家三口再共享幸福的親子時光。但有的時候為了經濟需要,陳美銖除了加班,還得另外兼差做打烊工,貼心的老大不忍心看媽媽這麼辛苦,國中畢業就報考軍校,老二也在當兵的時候簽了志願役,這才讓陳美銖的肩頭重擔減輕不少。

然而因著經濟不景氣,陳美銖任職的電子公司決定遷廠大陸,正愁不知道找什麼工作好,恰巧大兒子軍中學長的阿姨任職於保險公司,陳美銖於是因緣際會走進保險業,也因此走出另一片意想不到的海闊天空。

「這個女孩真特別,才二十幾歲,臉就毀了容,為什麼她還可以那麼開心?」保險公司同事中,陳美銖對女孩的印象特別深刻,不只是她那大學時期因情感問題遭學長潑酸而毀容的臉,更因為她無時無刻總是開心活潑又樂於分享的個性,巨大的反差格外吸引她的目光。

「其實當初我也走不出來,根本不知道怎麼面對『明天』,」女孩笑著對陳美銖說,「還好當時病房隔壁床是基督徒,她告訴我媽媽,如果我們在傳統宗教裡走不出來,願不願意跟她去教會試試看?媽媽一聽馬上說:『不管是誰,只要能讓我女兒開心、走出來,我都OK。』我就是這樣進了教會、信了耶穌、走了出來。」從女孩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與熱,照得陳美銖的心忍不住悸動起來,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這股生命力,好讓自己能夠真正從內心釋放壓力、重獲新生。

一踏進教會、聽到詩歌,陳美銖就像關不住的水龍頭,眼淚怎麼都停不下來,「其實我的個性很ㄍㄧㄥ,以前要我掉眼淚,很難;但自從信主之後,要我不掉眼淚,更難。」陳美銖的眼裡閃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光芒,「我在教會真的很開心,教會姊妹告訴我,現在的我變了很多,以前的我總是眉頭深鎖。」

參加慕道班、查經班,牧師每次講的內容都剛好為她解開心裡打不開的結。「怎麼這麼神奇?為什麼上帝都知道我的需要?」陳美銖在不可思議的詫異中,一步一步打下信仰基礎,很快就受洗成為基督徒。

比離婚更教人痛心的事

原以為舊事已過,再也沒有什麼事會讓自己受傷,陳美銖做夢也想不到,向來貼心的大兒子竟然做了一件比離婚更讓她痛心的事。

「喂,你兒子跟我們借了四十萬,簽了一張本票在我們這裡,你們打算怎麼還?」接到債主打來的電話,陳美銖差點沒暈過去。從小貼心乖巧的兒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四十萬!對他們來說,這可是個天文數字啊!

陳美銖急忙找來大兒子問個究竟,原來是軍中學長帶學弟去簽賭職棒,不少人都嘗到甜頭,就來邀他參一腳。「放心啦!我分析得很準,你沒看他們都賺了不少?」學長的鼓吹,讓陳美銖的大兒子忍不住蠢蠢欲動,心想如果能順利賺上一筆,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眼看著本錢全部賠光,越想越不甘心,狠下心借錢再博,哪知越欠越多,最後只好騙媽媽說自己有急用,打算等媽媽匯錢來,再好好拚它一次,看看能否翻本──就是這個當口,陳美銖接到債主打來的電話。

兒子的解釋讓陳美銖雖然生氣卻不知從何罵起,畢竟孩子的動機是出於孝心,但最後還是板起臉孔嚴嚴教訓:「只要腳踏實地,錢慢慢賺就有;媽媽沒辦法承擔這樣的風險。」後來,陳美銖陪兒子去和債主協商,說明他們實在沒有能力一次還清,還好對方同意讓她兒子分期付款,一個月五千元慢慢還。

「要不是債主打電話來,隔天一早我就去匯款了,感謝上帝及時阻止,讓我們免於更多損失!」因為這件事,陳美銖對經濟重新有了壓力與危機意識,決定從收入不穩定的保險業轉行,只是,她能找什麼工作呢?

一個月後,上帝開門

陳美銖的朋友想報名紅十字會「照顧服務員訓練課程」,問她想不想一起去。當時陳美銖的母親正生病住院,家人輪流照顧,由於媽媽體重九十公斤,再加上大家都不懂得施力技巧,往往折騰得媽媽這裡痛那裡疼,照顧者也很辛苦。病房裡有一位看護,好意對他們說:「你們人這麼多,為什麼沒有人想去學呢?」所以當朋友開口邀請,陳美銖二話不說,一口就答應。

上完照服員訓練課程,為了累積實務經驗,陳美銖又到護理之家工作了一年,從餵飯、灌奶、灌食、餵藥、翻身、拍背、換尿布、清潔護理,到洗澡、擦澡、抱上下床,陳美銖每天至少要為三十幾人洗澡,抱十幾人上下床,重量級的訓練讓她的照護基礎越發扎實仔細而到位,進入護理之家一個月,就考上照顧服務員丙級證照。

照服員的酸甜苦辣

主動、好學、好問,是陳美銖的照服員專業不斷精進成長的原因;把病人當作自己家人看待,則是她將心比心的自然反應。「有一次我餵一位老伯喝牛奶,200C.C.餵了兩小時還喝不完,連隔壁床的病人都說:『要是我,早就不幹了!』但我總是想,如果這是我老爸,我放得下嗎?」

看著病人在自己的細心照顧下日漸康復,永遠是照服員最大的成就感。「有一次我照顧一位中風住院的大姊,剛開始,她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兩個禮拜以後,從一個字、兩個字到三個字,她不但可以講話了,會笑了,腳也有力了,那一次連復健師都來跟我要名片呢!」經常為病人設計簡單的復健小零件,也是陳美銖獨具的巧思與用心。有趣的是,那時恰好接近農曆年,大姊的丈夫表示年節期間他來照顧就好,誰知大姊一聽,立刻清清楚楚冒出三個字:「我不要。」說完這個趣事,陳美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麼,第一次面對死亡呢?

「其實我很害怕,怕萬一我照顧的人怎麼樣了,我該怎麼辦?所以剛進這行的時候,碰到狀況不好的病人,我晚上幾乎都不敢睡。」是怕家屬責怪照顧疏失嗎?「其實……是我怕死人。」陳美銖的答案有點黑色幽默似的教人忍不住發笑,身為照服員卻害怕面對死人?但轉瞬之間,卻更加佩服與尊敬起她的勇敢來。畢竟,有誰天生就不怕死人呢?那麼,後來她又是怎麼克服心理障礙的呢?

回想起與死亡第一次面對面的震撼,陳美銖只能用「出乎意料!措手不及!」來形容。

「那是一位罹患直腸癌的阿嬤,我已經照顧她一個多月,阿嬤的精神很好,好到還會罵人。那天早上我餵完牛奶,心想趕快去買個早餐就回來,誰知道一回病房,監視器螢幕只剩下三條直線,所有數據全部歸零!」陳美銖嚇得趕緊叫醫護人員,自己在旁一邊幫忙一邊哭──不是怕家屬會對她怎樣,因為醫生已經告訴家屬,病人恐怕撐不了多久;她哭,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和死人在一起,她害怕!

「可是,當我提好水、回到病床邊,用毛巾開始幫阿嬤擦臉、擦身體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不害怕了!雖然一開始手還是會抖,但畢竟已經相處了一個多月,總是有感情,就一點也不害怕了。」陳美銖溫柔地為阿嬤整理儀容、換好衣服,莫名的恐懼早已不翼而飛,此刻,她一心只想著讓阿嬤乾乾淨淨舒舒服服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從此以後,死亡對陳美銖而言,再也不具任何威脅。

……(文未完,請見2016年6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