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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國三年的替代役經歷,讓連加恩從此和這個國家牽繫在一起。

五年前,2001年,剛從陽明大學醫學系畢業的連加恩,第一次踏上西非土地,加入駐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的台灣醫療團,正式成為台灣第一屆外交替代役。

「大家都在看,外交替代役究竟是什麼?會添麻煩、鬧笑話還是真的幫大忙?這個政策成效最終會如何?」當時,光是身分就已是媒體焦點的他,沒想到除了義診的本分,又「忍不住雞婆」接連與當地政府、社區、教會合作,發起「垃圾換舊衣」活動、挖深井,還蓋了間孤兒院,並為了孤兒院自願延役一年──這一切,都是因為深深看見當地的需要。

「這裡沒有垃圾桶和分類回收,滿街都是垃圾;婦女得走六到十小時的路去取水;全國只有五成孩子能上小學,而且部分沒衣服可穿。同時,布吉納法索也是全球識字率最低的國家,七成人民是文盲……」這些情節不是故事,而是世界另一端的現實日常,全寫在連加恩的著作《愛呆西非連加恩》、《你的生命,是一份美麗的禮物》和《路燈下的夢想》裡。役期結束後,他的故事被王小棣拍成公視連續劇《45度C天空下》,並回台從醫。沒想到,他仍待不住台北的大醫院,跑到花蓮擔任防疫醫師,最後又回到非洲,在南非接連擔任衛生署駐非專員和挪威路加國際組織南非辦公室主任。

那麼,最初在布吉納法索的那個起點呢?

「小朋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今年四十歲的連加恩,想起二十五歲那年初次抵達布國,除了懷念與毫不後悔的情緒,竟也參雜幾分隨著年歲出現的感嘆:「當初想蓋孤兒院的時候,很多長輩支持我,現在想起來,才發現他們下這個決定其實不容易。那時我經手的費用超過新台幣一千萬,如果現在四十歲的我,遇見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大概會下意識對他說:『嘿!小朋友,一千萬喔,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然而,那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只懂得注視他心中那個帶領一切發生的上帝,又幸運遇見一群和他同樣願意付出、成全下一代的基督徒,讓他放手做大夢──2005年,孤兒院蓋成了,後來甚至獲得布國政府認可,成為正式立案的私立學校「霖恩小學」,免費招募失親、失學、貧窮的弱勢學生,並為住宿生提供三餐。

2016年底,距離連加恩初次抵達布國的十五年後,「霖恩小學」已成立十週年,我們跟著他回到當年落腳的城市「古都古」(Koudougou),重新回顧他以往至今的足跡,並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後來,那些曾受幫助的小孩怎麼了?」

慢慢改變的國家

對於連加恩過往的老戰友而言,如今的古都古可能充滿了驚喜:當初舉辦「垃圾換舊衣」的廣場改建了,成為有司令台、路燈、長椅和球場的大公園;霖恩小學的兩個員工結婚了,還生了三個小孩;當年無法上學的孩子,現在已就讀中學;當地醫療團契入駐霖恩小學總部的愛滋諮詢中心,如今已在附近擁有獨立診所,提供愛滋診療、牙醫和接生服務──我們拜訪的那天,一個生產完的母親抱著剛出生的寶寶,坐在沒有電燈的診間裡,大方微笑讓我們拍照。

然而,所謂的改變,不僅限於老朋友多了幾根白髮、生了幾個孩子或戴起老花眼鏡等家常瑣事,也包括首都瓦加杜古(Ouagadougou)因2016年1月的恐攻事件,從此觀光餐廳戒備森嚴;因人口外移,古都古從第三大城變成第四大城;豪宅多了,物價更明顯上漲:「兩年前,一隻雞要一千五百西非法郎,現在要三千西非法郎,但大部分居民看起來還是一樣窮。」連加恩說著,讓我們想起首都到處都是蓋到一半的房子,「也許這裡的貧富差距正在擴大。」

的確,迥異於市區的腳步,霖恩小學所在的村子絲毫沒有變化──土屋、茅草屋、坑坑洞洞的紅土路、在乾草叢裡玩耍的小孩……,愈往荒原深處前進,住家間隔愈大,終於,我們找到「與世隔絕」的霖恩小學──看起來與世隔絕,卻是距離村中孩子最近的學校。所謂「近」,其實也必須走半小時到一小時路程才能抵達,但在天大地大的非洲,距離完全不同於台灣的認知。

↑在非洲,我們對距離的想像得重新定義,因為和台灣相比,布國村落都相隔「遙遠」,在他們眼中卻「很近」。

這一天,我們拜訪完霖恩的校園,和其中一名小男孩一起搭車,前往他家探訪。這名十二歲的學生名叫艾伯特,正在霖恩小學念六年級,一路上,極度內向的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便不再回應其他問題。

生死來去,人事全非

兩年前,連加恩曾回來布國探訪艾伯特一家,當時,艾伯特和媽媽、哥哥同住,三人都罹患愛滋病。

艾伯特的爸爸曾是幫忙建設霖恩小學的水泥工,卻在小學快開幕時,在田裡遭蛇咬身亡,經濟重擔自此落到媽媽身上;媽媽雖然身體不好,卻仍每天出門下田,堅持送兄弟倆讀書。好在霖恩小學免費招生,距離家裡又近,生活還過得去。

在這間孤立於廣袤黃土一方、只有九平方公尺大的土屋裡,臥室就是客廳,除了一張草蓆,沒有任何家具與家當,艾伯特卻和哥哥牽著媽媽的手,站在門前笑著留下合影──那張照片收錄在連加恩《路燈下的夢想》書中;這次見面,連加恩見到艾伯特,卻差點認不出他。「這個孩子,看起來比兩年前還不快樂。」

車子風塵僕僕在艾伯特家前停下,艾伯特走向那間是臥房也是客廳的小土屋前,默默站住腳步。艾伯特的堂哥出現在土屋前的「小庭院」,表示兩兄弟現在由他和太太照顧,阿媽也住在隔壁──此時,一個女人帶著一群衣衫不整的孩子站在後方的茅草屋旁,看得出來,堂哥一家也自顧不暇。

隔天,我們遇到艾伯特剛放學的哥哥雅克,他高興地向我們展示學校的作業,說他在學校就會把功課做完,因為家裡沒水沒電,也沒有食物:「阿媽說,沒有工作的人不能吃飯。」突然間,上一秒還興奮笑著的哥哥低下頭哭了。比起年幼內向、不懂掩飾的艾伯特,此時我們才稍微察覺,也許哥哥的笑容都是故作堅強。

原來,兩年前的春天,還笑著與兩個兒子接待連加恩的媽媽,當年秋天就過世了。在這塊囿於自然、多數生命都保持原始狀態的土地,生死似乎也來得特別容易,不消幾年就可能人事全非;而非洲文化和華人社會類似,強調敬老尊賢、極度輕賤小孩,孩子僅能從親生父母得到疼愛,但令人悲傷的是,許多孩子都沒有雙親,在大家族裡難以接受良好照顧,這樣的情形在霖恩小學的孩子中尤其明顯。

努力前進的霖恩小學師生

不過,同樣明顯的,還有霖恩小學畢業生通過全國畢業考的高比例。在布國,只有五成孩子就讀小學,兩成孩子可念中學;在霖恩,每年卻有約八成畢業生通過畢業考,超過其他公立學校的六成。

然而,通過考試的學生仍常無法升學:「有些是家庭經濟不好,家長要求孩子工作,或搬去其他城市和親戚同住、謀生;有些是中學離村子太遠,交通造成負擔,更有女孩小學畢業就出嫁了……」曾被法國殖民的布國,並未嘗過任何經濟好處,家家戶戶都為貧窮問題煩惱,其低廉的物價和生活水準卻成為法國邊緣人的好聚之地,跟著誤入歧途的當地青少年也沉迷於大麻與強力膠。

但是,霖恩小學卻有一群熱情的老師,仍然努力投入改變下一代的工作。這些老師都來自支持霖恩小學的當地教會「古都古中央教會」──簡單的兩層樓建築,夾在傳統市集和一般民房之間,會堂外的沙地是兒童主日學場所,廁所則是一間間類似行動廁所的鐵皮長方體,裡面只有一個窟窿。連加恩說:「這是古都古最大的教會,位置相當於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

即使教會資源相對較多、年輕老師優秀熱情,但霖恩小學的教師流動率仍然很高,「這次回來霖恩,看到的老師都跟兩年前那批不一樣,主因就是霖恩小學提供的薪資有限。」同為菜鳥老師,霖恩提供的薪水比公立學校略低,但資深教師則差了一半。目前,霖恩的校長和三位老師都不超過三十歲,已待了一、兩年,其中一位二十五歲的女老師原本在另一間教會開辦的學校教書,知道霖恩小學的目標後,自願來霖恩工作。「無論他們會待多久,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是抱著熱情赴任。」

重新定義價值的度量衡

連加恩這次回到布國,除了提高教師薪資,也希望考察各方需求,尋求繼續在村中設立免費中學的可能。

↑預計繼續開設中學的連加恩和當地夥伴一起看地。

「如果有中學,霖恩的學生就不用到外地念書,學校也可以繼續照顧那些家長不支持就學的學生……」在接近攝氏40度的大太陽下,連加恩一邊確認中學的必要性,一邊和當地夥伴走在黃沙路上準備去看地。

在這個僅有分區、沒有地址的國家,確認地點的問句常是:「第幾區的某家雜貨店旁邊」、「第幾區的第二個路口左轉第三家」;所謂的「看地」,則是土法煉鋼計算從某根柱子到某棵樹、某口井到某個人家的距離。布國地價通常隨商業活動頻繁程度起伏,商業區以外的土地,大多便宜得驚人──七公頃土地,價值約三百萬至六百萬西非法郎,大約新台幣十六萬至三十三萬。

在布國,一個水泥工每天工作九小時,月薪大約新台幣三千元;許多三十幾歲的人大學念到一半,必須先休學工作才能繼續就學,只因繳不起一年四千七百元的學費;普通家庭一天吃兩餐,而三餐吃得到米飯就是有錢人……。在這裡,我們認知中的所有價值都必須重新定義,對許多本地人而言其實也是。古都古中央教會的主任牧師Rakis Zongo探訪艾伯特一家時,就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家徒四壁、衣不遮體、嗷嗷待哺的小孩,這是布國最極端的景象,即使在很多本地人眼中也不常見。看見我們的國家還有這樣的角落,我知道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對連加恩說:「你們是外國人,上帝派你們來幫助我們,但我們自己也要幫助自己,這塊土地才有希望。」

在這樣的國度,我們很容易感覺自己突然很有「能力」,然而,我們既沒有比布國人優秀、也沒有比布國人善良,我們之所以看起來擁有得比較多,無關乎自身的任何條件,只在於一份恩典──這份從上帝而來、白白得來的恩典,更是對我們的考驗。

……(文未完,請見2017年1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