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還沒到，加護病房的走廊就站滿等候進去探望的人，前晚家人透過電話，約好今天在病房開放前，先就地開個小型家庭會議，討論如何面對母親又堅持要轉回一般病房的難題。

這是近日來母親第二次住加護病房。第一次的經驗讓母親覺得非常不能適應，她之所以願意勉強再次進住，是因為我們不斷跟老人家溝通，甚至明講，這是最後一次闖關的機會，雖然辛苦但是值得，成功與失敗的機率各半，但如不勇闖就永無機會。母親苦思良久，或許是不忍讓我們難過，或許是真的願意放手一搏，後來母親還是讓我們重燃希望的護送她搬進加護病房，但心裡的重擔卻絲毫沒有減輕。

再住加護病房的情況不如預期，對母親來說她已經盡力試過，對孩子的心意也可以交代了，但我們捨不得輕易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卻又目不忍睹母親痛不欲生的情況，理性與感性的掙扎，讓我們陷入煎熬的困境，手足之間也出現不同的立場。正難以開交之際，我們發現，忘了請母親加入我們的討論，她才是最有資格說話的人。於是，我們有了覺醒，有了新的方向。由於加護病房每次只許兩人進入探視，我們便決定，先由希望母親繼續留在加護病房的人與老人家溝通。事先我們取得共識，不管老人家最後決定為何，我們都遵照囑咐，聽母命行事。

會客的音樂響起，我們輪番進場。常自豪是家裡身體最好的母親，如今臉上帶著全罩式的氧氣罩，身上也增加許多粗細不同的管子，衰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好在神智還很清楚，可以用搖頭或睜開眼睛表達意見。當我和弟弟問她，是否可以再忍耐幾天接受洗腎的治療時，只見老人家拚命搖頭，我們都明白，她如此大的動作，意味難受得一分鐘都不願久待。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清楚表示，如果母親離開加護病房，我們在世相處的日子可能就不多了。母親仍然搖頭，我知道母親心意已決，她經過槍林彈雨顛沛流離的日子，含辛茹苦把我們扶養長大，當盡的責任已了，她不願在人生最後階段，還要這麼痛苦地走向生命盡頭，母親一生好強、好面子，這麼狼狽沒有尊嚴的樣子，絕不是她要的。此時我們也都明白，她已經做好準備要面對未來，而我們也該為她的未來做準備了。

母親看我長年在教會機構工作，也親睹我兩次經過死蔭幽谷沒有遭害。兩年前有位長輩病危時，她在越洋電話中要我為這位長輩禱告，因此我確信她並不反對基督信仰。當我問道：「願意接受牧師的祝福禱告嗎？」母親睜開眼睛表示願意。我知道時候到了，趕緊退出病房，換其他人進來探視母親，我則向教會主任牧師求援。

總覺得加護病房四十分鐘的會客時間太短，雖然我們始終只與母親溝通一件事，希望她再堅持幾天。最後竟然在母親一句話都沒說的情形下，說服了我們，轉出加護病房。我們每個走出病房的人都默默在不同的角落痛哭。

雖然會客時間已過，但徵得醫護人員同意，法外開恩，准許我和妹妹陪同牧師再進病房為母親禱告。事先與牧師溝通，祝福禱告後不妨向母親呼召，盼她能決志信耶穌。牧師完成祝福禱告後隨即問道：「伯母，您願意接受耶穌基督成為您的救主嗎？如果願意，請張開眼睛。」母親沒有立即反應，我知道老人家在鄭重思考，她向來就是不輕易受人左右的人，尤其此時。現場一片寂靜，我們都靜靜等候。我從來不覺得那短短的幾十秒竟是這麼長，我的心情像是在法庭等待宣判的被告。母親的眼睛終於張開了，我緊握母親的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有說不出的感恩與感動，心裡喊著：「主啊，我的上帝，謝謝垂聽我們的禱告，謝謝拯救我們的母親。」忽然覺得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牧師開始為母親抹油、按手禱告。洗禮結束時，母親還搖手向牧師致謝道別，我由衷敬佩自己的母親，在這時候還那麼講究禮貌。

為了方便家人與母親好好相處最後的時光，下午三點左右我們轉進寬敞一些的單人病房。妹妹在母親身旁唱名，兒孫輪流向老人家致謝，母親也一一目視，她清楚旅居海內外的家人都在，唯一不在的外孫女也透過手機向外婆請安。之後母親時睡時醒，不再像之前一般喘不過氣來，睡著的時候，竟安穩地輕聲打呼起來。

黃昏時刻醫師查房，看了儀器的指數，告知母親為時不多，就這兩、三天的事。我們都不願意它成為事實，但心裡也都有了準備。累了一天，我們分批離開醫院，留下平日照顧她的看護阿麗陪伴。

凌晨接到醫院緊急通知，母親病危，我們再回到母親的病榻前，長孫用手機播放〈奇異恩典〉的音樂，大家依序向母親告別，我則大聲朗讀〈詩篇〉二十三篇經文，末了含著眼淚為母親做結束禱告，母親沒有任何痛苦，很有尊嚴地離開她暫時旅居了九十年的世界，安詳回到天家，安息主懷。我們都流淚不捨，卻都沒有呼天搶地大聲哭泣，因為我們所見過最美的告別場面，莫過於此。我看了一下腕錶，清晨3點零3分，離開加護病房正好十二小時。

我們將母親的大體安頓妥當，步出殯儀館時已見曙光，歸途中我回憶母親在世這最後十二小時左右的時光，真是充滿上帝的恩典，每個環節是那麼緊湊，沒有絲毫耽延，包括母親決志時的幾十秒在內，是驚喜但不意外。至今我才明白，這幾年我所經歷的心肌梗塞和眼瞼皮脂癌，都是為了今日能在母親面前為上帝做見證，她在最重要的時刻做了最有智慧的決定，戰勝了死亡，也讓我們家人心裡都有了平安。(全文完)

……(請見2017年5月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