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處對面是些軍方將領的官邸,有二十四小時的警衛。因為彼此門對門,所以和那些十幾二十歲的憲兵都成為點頭之交。
其中一位長得面目機靈,見了人總會熱情的寒喧,而且最愛逗我的孩子,可能是愛屋及烏吧,我對他也有種難喻的好印象。可是有一天,我和媽一塊兒出門,他竟然叫我媽一聲「老太太」,我媽泰然答應,還興致勃勃地和他聊了幾句,我呢,像是中了三顆流彈,一時之間腦袋空白,不但有「錐心痛楚」的感受,更對那個原本可愛的憲兵產生一股按捺不住的火氣;「老太太」?我的母親怎麼會是個「老太太」?
那個為孫兒買了玩具,玩得比孫兒還有勁兒的母親,老了嗎?
那個幾十年來每天從早忙到晚為全家人操心的母親,老了嗎?
那個每看到園中自己一手養植的植物開了朵花,就興奮地叫大家都去看、都去聞的母親,老了嗎?
為什麼我眼中的母親總是個典型的軍人之妻,克勤克儉過日子的小婦人呢?
腦海中有她微低著頭給我們縫製衣服的模樣;有她在七月裏一手撐把遮陽傘,一手提著十來斤菜籃的模樣;有她躺在床上看書,看到半夜睡著,手裏還拿著書的模樣;有她興致勃勃做些小擺飾,得意地要我們鑑賞成品的模樣;有她各種的模樣,卻沒一樣「老」啊,怎麼人家叫她老太太?
仔細想想,她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樣。
以前,她可以趁我們都上班、上學的時候,一個人像變魔術一樣把四十多坪的房子裏裏外外擦洗一遍,還可以打上光亮亮的蠟,最近,她卻不時叼唸著︰「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得擦擦地了!」
以前(那是多少年前?)她是那麼愛吃砂炒花生,買上一包,她可以兩手同時開動剝殼,剝得快,吃得香,我們總笑她左右開攻不給別人留餘地,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家裏總是東一堆、西一堆由我們買回來的花生、零食,她卻很少入口。
以前,偶爾為她拔拔白髮是種小小樂趣,在灰黑髮中細心的挑選出閃亮的一、兩根,小心地連根拔起,再給她看看,好像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不會想到去數算她的白髮,倒是得不時提醒︰「媽,又該去染髮了吧!」
以前,我和弟弟小的時候,她是實行「杖打孩子」的人,到現在我還記得做錯事被她扭耳朵疼得我依呀怪叫的場面,現在呢!一遇到我們的孩子哭,她就想跟著一起哭,怎麼也聽不得孩子哭,怎麼也捨不得打孩子一下。
以前,假期全家出遊,回來後總是一個個擺平,只有她可以精神抖擻地做好全家人的飯,還把大家叫起來吃飯。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遊回家後,躺在床上的總有她一份。
以前,……
這麼多的以前和現在對比一下像她自己說的︰「人家叫我老太太是尊敬我啊!有什麼不對?」是沒什麼不對,可是我多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母親老啊?,我不能不說︰「媽真的不再是小婦人了!」算算,她也進入耳順之年,如果不是我們做子女的比較晚婚,她的孫子可能十來歲了。多禮的年輕憲兵看到家裏子孫進進出出的好不熱鬧,叫她一聲「老太太」真的也不為過。
就是下意識中這種排斥「老」的心情吧,自己在行為上從不體恤母親不再年輕,從不以對待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的心情對媽,只是一味地以女兒的身分要媽這樣、要媽那樣,難怪媽常說我就不像人家的女兒,那麼貼心,我真的是貼不到她的心啊!
適逢五月,又是母親節的月份,除了盼望自己有智慧做個貼心的女兒之外,更祝福我那在生理上已不再年輕的母親,在心靈上擁有永恆的春天。
(作者金明瑋原發表於宇宙光雜誌78年5月號)
後記:和現在相比,當年的母親還算年輕呢!和同年齡的人相比,她的身體還算健朗,但畢竟不若以前,我們必須陪著她一起經歷老。說實在,其中滋味並不好受,常常感受到母親真的已經老的事實時,總有哽咽的衝動,我不願意看她老啊!我願她一直是我們生活的重心!我不願看她消殘!但是,誰能抵擋這宇宙中的法則呢?生命自有它的節拍方向,我們只能謙卑領受,不是嗎?在整個過程裡,我們才有機會越發的理解生命,更深的體會生命。(補於2005.06.28)